信任
沈寄雪離開時, 并未錯過司偃眼中一瞬間的錯愕與不舍。
她借此逼他認清自己的心,也恰好治一治他這倔驢脾氣,省得來日一生氣什麽話都敢往外蹦。
若非看他此刻身受重傷, 揍他一頓都是輕的。
司偃沒敢擡頭,眨了眨眼盯着眼前的手,害怕自己一擡眼便什麽都沒了。
害怕、這不過是一場他悲傷之中生出的幻覺。
直到那只手緩緩向上, 觸碰到他的臉頰, 帶着熟悉的溫熱氣息。
沈寄雪垂眸看向哭花了臉、神情可憐的司偃, 面無表情道,“你方才說什麽?我沒聽清。”
失而複得的巨大欣喜險些将他沖暈,他癡癡凝視她許久,突然猛地掙動鎖鏈, 顧不上身上被撕裂流血的傷口, 固執地想要伸手抱住眼前人, 才敢确認這不是幻覺。
沈寄雪皺眉,擡手劈斷鎖鏈, “小心傷······”
話尚未說完, 便被司偃抱了滿懷。
“我錯了、我錯了!”
他眼中滿是乞求,哀切地看向她,“求你, 不要走。”
“不是殿下趕我走的嗎?”沈寄雪輕輕推了推他。
司偃察覺她的動作, 雙臂越收越緊,更加不敢放手,整個人彎腰佝着身子埋在她頸間蹭了又蹭,與沈南洲撒嬌時一模一樣。
“是我錯了, 原諒我好不好?”
沈寄雪并未回答,拍了拍他的手臂, “殿下先放開我。”
司偃身形一頓,不情不願地稍稍後撤了些,但手臂仍搭在她腰間。
“我确實與黎肅做了交易。”
見他神情沒什麽變化,沈寄雪才繼續說道,“我承諾一個月之內從殿下口中問出四象玺的下落,黎肅這才願意放走殿下,那日我見他也是為了暫時穩住他,為聯合其他妖族争取時間。”
“好。”
他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随即又忍不住靠近她,“只要你陪着我便好。”
沈寄雪皺了皺眉,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可又一時說不上來。
“你答應了他什麽?”司偃突然直起身子問。
“什麽?”
司偃敏銳道,“黎肅老奸巨猾,你與他以四象玺的下落做交易,他絕不會這麽簡單就相信你。”
他頓了頓,雙眸瞬間睜大,猛地握住沈寄雪的手,神情急切,“他是不是讓你服下蛇毒了?!”
見沈寄雪沉默不答,他急得眼眶又紅了起來,“還有幾日?”
“······五日。”
司偃瞳孔驟縮,沈寄雪連忙安撫道,“我們只要在五日內動手便好,我來此之前已與白澤、朱雀二族約好,兩日後逼宮,你我連同宮中舊部、裏應外合殺出去,定能将黎肅捉住拷問,不愁拿不到解藥。”
“不,”司偃神情堅定,“你用四象玺去向他換解藥。”
沈寄雪一窒,這解藥她本也沒想要。
待設法殺了黎肅、扶司偃登上妖皇之位,她便告訴他自己的身份,這具身體也就沒有了用處,正巧借毒藥脫身,以防神界用她這層身份做文章。
彼時人界、妖界所有種種,皆是“沈微雪”所為,與她這個魔尊毫無關系。
這是自她提出與黎肅做交易時,便想t好的路,她從未想過要司偃真正交出四象玺。
“殿下可想好了?”
司偃神情嚴肅,“黎肅一貫睚眦必報,若被我們擒住,恐怕寧願魚死網破也不會交出解藥。”
“父皇魂入歸墟,四象玺僅僅是一個象征,他要便給他,于我來說,如今最重要的是你。”
他輕嘆一聲,落在她腰間的手不自覺收緊,恨不得整個人縮成一團貼在她身上。
“你說過的,要永遠陪着我,不可以食言。”
“好。”
沈寄雪神情鄭重。
她活了數千年,從未與人許下諾言,今日是第一次。
只可惜與她相擁的司偃并不知曉,這一聲“好”有多麽珍貴。
他一向患得患失,在他看來,這之中大多都是安撫,或許有幾分難以辨別的真心。
但也足夠了。
即便同床異夢,也是他求仁得仁,只要她陪在他身邊,一切都好。
但欲望是無窮的。
得到的越多,想要的就會更多。
司偃松開沈寄雪,向後退了一步,他咬牙剖開腹間一道已經愈合的傷口。
“你做什麽?!”
沈寄雪伸手想要阻止,卻被他擋住,極深而重地盯了她一眼。
“無事。”
傷口撕開兩寸,他深吸一口氣,雙指探入其間,額間汗珠不斷滑落,忍住劇痛在其中摸索,幾息之後,從裏面拿出了一樣東西。
他粗喘着氣,身形一晃,立即被沈寄雪扶住,猶待血跡的掌中躺着一枚乾坤戒。
司偃用幹淨的另一只手托着四象玺,遞至沈寄雪面前,聲輕如鴻毛,其間情意卻重如泰山,讓人忍不住心中怦然。
“去與他換解藥。”
沈寄雪眸色一暗,搭在他腕間的手微動,将靈力源源不斷輸入他體內,待他渾身傷口盡數愈合才松開手。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怪不得黎肅搜遍整座妖都都沒能找到四象玺的下落,任誰也想不到,司偃竟将它置于乾坤戒中,再将戒指塞入傷口。
“黎肅知我扮做刑房之人前來問你四象玺的下落,故而外面派了重兵把守,不知四象玺的下落他不會放我們走。”
沈寄雪将四象玺收入袖中,“我原想借此機會與白澤、朱雀裏應外合,只是黎肅疑心防備極重,事成概率不過五五,現下有了四象玺,待兩日後将印玺交于他,便可趁他放松警惕之際動手,屆時事半功倍,殺了他應當不難。”
沈寄雪瞥了眼他身後的鎖鏈,“只是還需委屈你幾日。”
“這算不得什麽,”司偃眨了眨眼,眼角朱砂痣露出幾分勾人之色,眼中笑意彌漫,“有你陪我便好。”
兩日後。
“我已知曉四象玺的下落,”沈寄雪靠坐在椅子上,支着下颔擡眼望過去,“不知陛下預備何時放人?”
黎肅眼中精光一閃,不動聲色地放下手中折子,“我如何确認姑娘所言是真是假?”
“若陛下得到印玺之後不給解藥、不放人,我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沈寄雪無意與他周旋,開門見山道,“不若陛下立誓,拿到四象玺後,即刻給我解藥、放我與司偃離開,否則境界跌落滋生心魔,大道難成。”
她笑了笑,“陛下以為如何?”
黎肅眼含審視,似乎在權衡其中利弊,過了良久他才起身,“就如沈姑娘所言。”
他并指立誓,“若有違此誓,我将境界跌落滋生心魔,大道難成。”
“姑娘可放心?”
見她點頭,黎肅理了理衣袖,“現在可否告訴我、四象玺究竟在何處?”
沈寄雪擺了擺手,“明日我便取來。”
“不過陛下可要管好手下之人,莫要自作主張‘保護我’取印玺,否則屆時印玺毀壞,可不要算在我頭上。”
言下之意便是黎肅別想着派人跟蹤她,若被她察覺,毀了四象玺也不是沒有可能。
黎肅面色不變,笑着應下,看向沈寄雪時卻多了幾分探究,“姑娘對他如此忠心,只為一顆真心嗎?”
沈寄雪瞥他一眼,“你不會明白的。”
冰冷的毒蛇從來只會在陰暗處窺伺,怎會懂得感情?
“你既愛他,又為何将四象玺交給我?”黎肅不解。
“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為好,我會如陛下所願離開妖界,司偃也不會再回來。”
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陛下拿到四象玺便可一統妖界,其他的并不重要。不是嗎?”
“你可願留在妖界?”
沈寄雪頓覺好笑,“陛下能給我什麽?”
“我将我曾經的位置給你,只要你對我忠心,如何?”
“好啊,”沈寄雪挑眉,“百年後我便重走陛下之路,這妖皇之位換我來坐,陛下覺得如何?”
黎肅一怔,随即大笑起來,“沈姑娘真乃妙人也。”
沈寄雪唇邊泛起一抹冷笑,起身向殿外走去。
是夜。
為拖延一日時間,出宮與白澤、朱雀兩族謀劃明□□宮一事,沈寄雪不得不裝作外出取四象玺。
幾日前那熊妖“莫名”被套上麻袋打了一頓,傷勢頗重,于是遞了口信向沈寄雪假扮的蛇妖告假,是以此刻地牢只剩司偃一人。
然而寂靜之中,腳步聲由遠及近。
靠坐在牆邊的司偃睜眼,他正對着地牢大門,不多時,便看見側邊拐進來一個格外眼熟的身影。
來人面容自黑暗中逐漸顯露,盆中火焰的微弱光亮映照在那雙細長的雙眸中,顯得很是陰森毒辣,仿佛時刻都在算計他人。
司偃冷冷望着他,“你來做什麽?”
“我來看看殿下,不行嗎?”
“滾。”
黎肅輕笑,并未在意他的出言不遜,“還要感謝殿下将四象玺告訴阿雪,否則這出苦肉計阿雪真是白唱了。”
司偃驟然起身沖至黎肅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惡狠狠道,“你喚她什麽?!”
“殿下還真是······天真啊。”
黎肅唇邊雖挂着笑,眼中卻極為冷漠,那雙冰藍蛇瞳幾乎要将司偃渾身血液凍結。
他一根根掰開司偃的手指,随後擡腳将他踹開,威壓瞬間鋪開,壓得司偃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我不會殺你。”
黎肅理了理衣領,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扭曲的快意,“我要讓你嘗嘗,‘心愛之人’的背叛有多麽刻骨銘心、痛徹心扉。”
比起在戰場上的殺戮,摧毀美好的東西更加讓他快慰。
信任?
那是世間最脆弱的東西。
“不、我不相信!”
司偃徒勞地動了動手指,臉頰貼在滿是污垢的地面之上,眼中迸發出極烈的光芒,“她答應我,會永遠陪着我!”
“是嗎?”
黎肅聲音含笑,催動手中留音石,“那你聽聽,這是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