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紅蓮
回到鄭府,侍仆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既忙又亂。溫萦這才曉得,鄭祈的父母都已經過世,家中只有他一個主人。
幸而,城門侍衛早早進宮通知太醫,在把他擡回榻上不久,太醫就趕來了。
“這傷口不算深,未傷及心脈…”太醫替他包紮好後,沉吟說。“或是因副使拔箭失血過多,才昏迷不醒,須得再觀察。”
溫萦舒了口氣,想要抽回手。鄭祈回府途中,迷迷糊糊醒過來一次,抓住她的手腕就沒放過,為此她不得不一路貼身緊随,不時還要給侍女、太醫讓路,姿勢相當別扭,手臂酸得要命,然而他的手就像鐵鉗一般,掙脫不開。
她用力扯,只聽到他虛弱的一聲呻吟。“小心,別拉扯到他傷口。”太醫連忙提醒說,挪開位置,讓她坐回床榻前。
無可奈何,只能讓他繼續握着。
房間漸漸變得安靜,人都陸續離開了,連侍女似乎也覺得照看鄭祈是她的職責,跪坐在門外走廊等候。
窗外的風輕輕吹進,燭火搖曳,櫃櫥上玉石所做的郁金香、芍藥、水仙等花卉瑩瑩生光,唯有中間青玉瓶裏裝的綠萼有些落寞,溫萦認出是上次随手摘給鄭祈那支,花朵已經枯垂,經風一吹,拂散在榻席上。
她撫了撫他傷口邊緣,輕輕嘆了口氣,“為何要喜歡我呢?”即使在此時此刻,她仍然在利用他。
朦胧的紗簾外,有人過來。他穿着銀色錦緞衣袍,甚是高貴典雅,皮膚很白,周身散發出馥郁的芍藥花香,相貌看上去很是年輕,稱得上是清俊,只是斯文內斂到有些過度,顯得陰沉沉的。
“衛公公。”她稱呼道,雖然和她想象中的形象大相徑庭,但這個時候除了他以外,不會再有別的客人出現。衛晁曾被先帝委任調查朝中亂臣賊子,是唯一一個擁有深夜拿人權限,并能在宵禁時間通行各城區的官員。
中年男子一笑,示意她不必起身。
“你就是溫绛的女兒罷?”
溫萦心裏一震,對方的眼神裏透露他還知道很多。
“是。”
衛公公俯身看了看鄭祈的情況,原本輕柔的聲音,又壓低了些。“案子都查清楚了麽?”
“查…清楚了。”
“那你打算何為?”他嘴角一笑,坦然大方坐下。燭火搖曳的光影下,本朝最聰慧陰險的太監總管氣勢立顯。
“衛公公早已知道?”
“我一開始就是因為魏達谙對此案格外關注,才起了好奇。”衛公公坦承說。“調查到中途,一度被鄭祈這小子攪迷糊,直至高泉出事,翻閱他的檔案和過往涉及案件,又翻了他女婿宋浩的,才大致明白過來。”
“但鄭祈…”
“這傻孩子藏不住話。”
“那公公…可否教我該如何做?”她沉吟說。
衛公公笑了笑,目露精光。半盞茶的功夫後,她心裏也有底了。只是這期間,鄭祈的臉色不好,相當不好,嘴唇變得發紫。
太醫重新進來檢視,以為他中了淬有罕見的毒。“這毒若不能及時解除,只怕傷勢會突然加重。”
溫萦的臉也唰的一下白了。
“若是治不好,仔細了你的前程。”衛公公冷聲說。太醫立即取了血去檢驗。
“公公…”她說。“宋浩曾在客棧那名女被害人身上也用過此藥,此藥會使人全身發麻,無法動彈,藥效一過,全身血脈恢複流動,恐會失血過多而死。”
“我知有一人,可解此毒。”
“當真?”衛公公目光在審視她。
“扶風縣的蕭縣令,當時屍體是他驗收的,他專研此毒多時,頗有心得。”溫萦認真而急迫說。
“蕭椯?”衛公公陰沉沉一笑。“也不知城牆挂面具的消息一出,他在金吾衛營死了沒?魏家可是不會輕易放過兇手同黨。”
“不過他有今日,也是該!”他評價。
“還望衛公公召他過來,救鄭祈一命。”溫萦緊緊握住鄭祈的手。
蕭椯來時,已經是淩晨。
他身上又添了幾處傷,原本俊秀的臉龐白得有些發皺。在衛公公的羽林衛到監獄索人時,金吾衛正配合魏家的人給他施水刑。
他跌跌撞撞走進屋,人們先是吓了一跳,一個傷得半死不活的人,竟然還要給人看病,随即他擠過溫萦,坐到榻旁給鄭祈施針,臉上漸漸有血色,衆人才放下心來。
“還得觀察。”他淡淡說。太醫順勢也給他包紮了外傷。
屋內又恢複靜悄悄,只剩他、溫萦,還要躺着昏迷不醒的鄭祈。
“真是命不要了,敢在衛公公面前玩這種把戲。”蕭椯說。
鄭祈胸口的傷,溫萦早用神醫的藥止住血,是故太醫一開始覺得不嚴重。等她獨自留守房間,在他身上下些許麻藥,又拿榉皮汁液塗抹嘴唇呈現紫紅色,最後用柿餅塗一層白霜壓住,在她和衛公公聊天時,屋內炭火暖和,他嘴唇上的白霜漸漸融化,呈現出紫色,以至讓人以為是中毒。
蕭椯在馬車上聽聞鄭祈的病症,就已經猜出,用針刺激他相應穴道,使其恢複血色。
“你還是先憂心自己小命罷,估計到早上,金吾衛又會緝拿你回去。”溫萦說。
他嗤笑一聲,突然轉俯身,以吻封住她唇。“你幹什麽?”她驚吓道,他的嘴唇冰冰涼涼的,帶着血腥氣,嘴裏的攻勢卻極為熾烈,僅剩的一只手拼命地推開,反倒使他的雙手摟住自己腰,交纏更深,使她嘴裏嘗盡了監獄的滋味。
與此同時,她感覺自己另一只手,被床榻上的人握得更緊了些。
要命哦…蕭椯幾時變成這個樣子?她心跳得有些急促,臉也變得滾燙。“放開…”門外有人,她不得不壓低聲說,找回理智。
“你先。”他仍不肯放過。
什麽我先?她心裏驚道,一直都是在用力推他。
“手…”
她急忙掙脫鄭祈握着的手,一根根指頭使勁扳開,蕭椯才放棄攻勢。“三年,”他手仍摟緊她腰,頭搭靠在她肩膀上,又虛弱又惱火,輕輕低喃:“三年…”随即也被溫萦紮了一針,倒在榻上睡着。
“真不該救你…”她喘息說着,看到滿身觸目驚心傷痕的蕭椯,心被深深揪了一下。“等過明天就好。”
天色灰蒙,冷雨瀝瀝,往日冷清的冬城廣場,今天反倒聚圍了不少人,在為即将舉行的瑤經大會做最後布置。
溫萦穿着一襲宦官袍服混入其中,暗自思忖,哥哥為何篤定魏清岚會來?
魏小姐的臉皮不是真的,難不成這附近還有替換用的,亦或可以長久保持的藥水?
她四處走走摸摸,沒有發現什麽蹊跷之處?
“這麽冷的天,說不定不會來了。”雜役們費勁扛來九鼎,抱怨連連。年輕員吏在旁邊幫忙支撐傘蓋,避免被大風吹倒。“大司徒吩咐了,如期舉行。”
緊接着,他們往鼎裏注入清水,在旁邊案臺上擺放蘭草、佛手、靈芝、雪蓮等藥材。溫萦拿起來嗅聞,被人吹胡子瞪眼。
“我是看濕了沒?”她尴尬笑道,蹲下幫忙拾攏柴火。也許,溫缇是詐她的?
天色漸亮,風也轉小,柴火勉強燒起來,雖算不上暖和,但也不再那麽陰冷。外面開始有賓客排隊等候入場。
廣場已經鋪好案席、傘蓋,然而人們卻是在搶占外圍馬車停靠位置。她看到魏家、程家、魯家的名牌,都是在視線最好的區域。
“他們都坐車廂裏看麽?”
“女眷坐在車裏。”年輕員吏答。
“這種盛會,本來女子不該來聽的,也就冬城特別點。”另一名官員侃侃而談。
“貴族女眷讀書,對往後治家、教子也有好處。”年輕員吏笑說。
“”非也,女子讀書,性情就變得古怪刁鑽,難以相處。”官員說着,忽然驚叫一聲,傘蓋上積的雨水都落他頭頂。“是誰踹的竹子?”
“快,快,快,大師來了!”其他人忙說,只見一個頭戴黃金芙蓉冠,衣着绛色十二章紋法服的中年男子,在人們的簇擁下走來。碩大的紅珠在他頭上晃得耀眼。
溫萦趕緊離場,偷偷摸摸在屏風後換了舉人衣袍,隐于排隊的人群中。
魏家的車馬,直至全部賓客們都坐定,身上覆蓋一層薄薄的冷雨,侍童湊在大師耳前報了三次時,才姍姍而來。
車辇在門口停靠,全場接頭接耳的聲音,頓時變得安靜,兩列高大威猛的侍衛先行,魏達谙緩緩下車。賓客坐在席位上,只能從侍衛的間隙看見他穿着一襲黑色常禮服,佩玉锵锵,步履穩健走到臺上就坐,風雨飄搖,傘蓋的陰影投照在他下半張臉,輪廓分明,像一頭厲虎。
“今日,大家齊聚一堂…”大師終于起身說話。“瑤經教導我們以仁愛待人,然今世風日下,比屋可誅,接連發生令人發指的兇殺案,就連高侍禦史也慘遭綁掠….請随我,以此酒敬奉瑤神,一起為他祈福,願早日平安歸來。”
靜默之後,大師重新入座,溫萦正準備起身,突然被人撲按在地。“年輕人不要莽撞,還沒到議論的時候。”身旁侍衛提醒。
與此同時,席位上被撲翻還有四五人,像魚一樣翻騰。
“我是想說案件。”她又要起身,被牢牢按住,臉被擠成包子狀。
“誰不是呢?”侍衛說。
想要談案件的聲音,在大會上此起彼落。真是豈有此理!她心裏氣憤,萬萬沒想到還會有此等情況。
“如若…”衛公公尖細的嗓音傳來,對她來說極是悅耳。衛晁穿着光鮮亮麗的銀色袍服,手持紅珊瑚如意,悠悠緩緩走進場內,大會再次歸于寂靜,只有極輕微的抽鼻涕聲。“高泉是罪有應得呢?”
賓客們一片嘩然,官員們仍忙不疊給衛公公讓坐,他大方落坐,神色從容至極。“今日,我來探望幹兒子路上,碰巧有人在春城飛紙,一見內容可了不得。”
此時,羽林衛拿着一沓飛紙,四處分發給賓客,紙上記載了狀元宋浩和伶人小缇的作案過程,同她昨天禀告給衛公公的一模一樣,只不過上面沒有提及魏清岚。
這也是她和衛公公商議好的,魏清岚是他們手裏的牌。他們原本是打算,由溫萦在大會公布案件真實情況,以宋浩的下落逼迫魏達谙辭官,否則就要推宋浩出面,講訴背後的真實原因,讓魏家顏面掃地。
只要魏達谙辭官下臺,衛公公就能推動她父親溫绛的軍械案重啓調查。到時候,再把辭官歸隐的魏達谙,拖出來問責治罪。
“哦?”魏達谙看過飛紙,随手放回案上。“原來事情已經傳開了,今早京兆尹府剛把此兩疑犯抓捕歸案,我才去旁聽過。”
“真沒想到宋浩為求娶高泉之女,竟然始亂終棄,犯下如此惡毒行徑,而那個妓女绀珠的愛慕者小缇為了報複,又犯下一連串令人發指的殺人案。”
“這兩個,都該被車裂啊!”他感慨。
溫萦腦中電閃雷鳴,昨晚衛公公派人去救蕭椯的同時,還派人去郊外捉拿宋浩、高泉等人,怎麽轉頭落到魏達谙手裏?
溫缇和老仵作也被抓住?她心裏惶惶不安想,明明把他們藏在很隐秘的地方,就是對衛公公,她也只是說小缇跑掉了。
衛公公笑了笑。“确實沒想到。”
大會上,風向一下子都變了,人們對宋浩的事議論紛紛。溫萦想要起身離開,又被人按捺住。“我去茅廁。”
對方無動于衷,動作很大地把她按坐回席,實際用的力道卻不重。她有些納悶,轉頭發現是阿贏。
“散會再去!”阿贏不耐說。沒過一會兒,他借着拍打褲管上的泥土,彎腰壓低聲說:“昨天你們倆回城,吸引魏家的人注意。他們在城門附近守株待兔,清晨截停了羽林衛,帶走宋浩他們。消失封得很死,連衛公公也不曉得。”
“李明在京兆府已經招供,正如剛才大司徒所說。”
“宋浩呢?”她喝茶問。
“姓宋的沒了舌頭,說不出話,人也被打奄奄一息,直接按手印認罪。”
“魏家的人已經盯上你,不要再獨自行動,等會兒記得随衛公公一起離開。”
溫萦目光掃過停在外圍的魏家馬車,風吹拂過窗簾,裏面閃爍着金屬光澤,坐在車裏的不是魏清岚,是侍衛。
她心裏一震,恍恍惚惚望向衛公公,他神色依舊平靜,嘴角帶笑,對這樣的事早習以為常,但她沒有機會了。
風持續刮着,吹得火焰四處飄散。雜役們聚在九鼎周圍,費了好大力氣才使得鼎內的蘭草湯燒沸。
每個人都拿着酒杯,繞場走到九鼎前舀一杯湯,禱念後一半灑地,一半自飲。
溫萦在九鼎前停了下來,望着前方傘蓋下陰沉的人影,她想要說話,可是能說什麽?飛紙已經将案情過程告知衆人,衛公公是為她好,不願她惹禍上身,但她也失去當衆證明自己的機會,貿然指控魏達谙父女,當場就會被侍衛抓走。
年輕員吏見她站着不動,直接幫她舀了一杯,後面的人推攘她離開。
湯的滋味,像極了她在程家喝的藥,只是更為的甜香,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已經被小宦官帶回席位就坐。
大師見賓客都已經回位,再度起身,讓大家一起為先帝默哀,悼詞念叨一半,突然停了,須臾過去,周圍一點動靜也沒有,唯有風吹傘蓋的聲音。
她睜開眼,賓客們都維持哀悼的姿勢,閉着眼,低垂着頭,一動不動。場內的侍衛也都同樣站在原地,閉着眼。
唯有臺上多出一個人,是溫缇,他手持一把匕首,輕哼着歌謠,走到魏達谙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