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程樹終于将想要的素材拍完。
在這長長的半天時間裏,她沒有與譚臨說一句話。
只是,偶爾,她會把目光投到他的身上。那目光清清淡淡,不起波瀾,看他仿佛像看旋轉西餐廳裏頭一個侃侃而談的中年謝頂男子,沒有任何區別。
譚臨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他并沒有提起什麽。他本來就是個沉默的人,與另一個安靜的人在一起,就更加沉默了。
在這冗長的時間裏,他只不緊不慢地跟着程樹,并不打擾她。有那麽一瞬間,程樹甚至覺得他比起自己更像鬼魂,她也懶得趕一個并不妨礙自己的閑人離開。
——如果他居心叵測,那就居心叵測好了。
從小到大,程樹被兩個男人騙過。
一個是她高中時候交的男友。濃情蜜意時他說要帶她離開她的生活,結果轉頭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她的母親。
那時候的鄧英還是個易爆無理的女人,知道這件事後,直接把她鎖在家裏,整整半個月沒讓她出去。
後來那個,是她上大學那會兒交的男朋友。他們約會的時候經常會帶上她那時候的室友,結果一學期還沒到,他就劈腿和她室友滾在一起。
走到這裏,這一路上,她遇見吃相難看的男人數不勝數。
後來程樹确信自己已經修煉成了一種功力,那就是看人很準,她一眼掃過去,對方心裏個子醜寅卯龌龊幹淨都看得一目了然。
不過,她從來也不會刻意去猜測什麽,只會跟從着自己的心走。譬如面對着譚臨時,她有種本能的信任,便不會對他多設提防。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早上杜宜美的話将她的某些自以為是與優越感推翻了一地。
她不是沒有接觸過這樣的男人:有着正式伴侶,卻還出來和別的女人搞着暧昧;
她也不是什麽義憤填膺的道德義士,面對他們,會惱羞成怒,會大聲斥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母親鄧英削弱了她的這種沖動。
大家都一樣,都是芸芸衆生裏摸爬滾打的一只刍狗,未必高貴,未必低賤。
她只讨厭他們的一樣東西:那種極度的懦弱、搖擺、與不果決。
這長長的想法,程樹都懶得和譚臨說明——
就算他在前一天救過她,就算他前一天帶給自己那種強烈的感動,此刻也全都化作別有用心的接近罷了。
并且,她将譚臨今天的跟随看作另一種別有用心的接近。
拍完街盡頭那個做民族包的老婆婆,程樹将手機收好,直起腰轉過身打算回去。
誰知,她大概是保持一個姿勢久了,前兩天又沒有好好吃飯,而且太久沒穿過鞋子——此時,眼前一陣發白,頭猛地一暈。
她的腳一軟,踩到一塊石頭,沒踩穩,腳踝一下子崴到了。
“小心!”不遠處的譚臨幾步沖到程樹身旁,問道,“你沒事吧?”
程樹微微皺眉,低下頭看自己的腳踝。應該是扭得厲害,她疼出了一身冷汗。
譚臨也看過去。她腳踝高突的骨頭處已經迅速紅腫起來。
程樹默不作聲地撐着地面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準備自己就這樣走回林下客棧去。
“你不能走了。”譚臨攔住她,“等會兒你的腳就要腫出來。你這樣走,過兩天恢複起來很慢的。“
程樹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放下手。
譚臨站着沒動,堅持道:“不行。”
程樹便沒再理會他。她徑直繞過了他擡起的手臂,一瘸一拐,走得極慢。
譚臨向來是個極其敏感的人,他在剛才就感受到了來自程樹的這種冷若冰霜的疏離。如今她不聽自己的話也在他預料之中。
他在原地躊躇片刻,像是做了什麽重大的決定。
随後,他邁開步子,幾下就趕到程樹的身邊,也不多說廢話,一下子将她抱了起來。
她的身上傳來一股辛辣而韌實的香氣。
“嘶——”
他聽見女人極輕微的倒抽氣聲。順眼看去,她臉上布着大顆大顆的汗珠,顯然是疼痛難忍了。
天氣雖悶熱,但山裏地勢高,倒也有幾分清涼。現在她出了這麽多汗,明顯已經很痛,卻也不表現出一刻的脆弱來。
譚臨抿了抿唇。
女人很輕,幾乎沒有什麽分量,他幾下子就把她托在了背上。然後,他也不管她如何掙紮反抗,只沉默不語地向前走去。
事實上,程樹也并不打算反抗。
成年男女之間的相處,哪有那麽多矯揉造作欲拒還迎。她對譚臨的态度,充其量只是反感而已。
現在她已經向他明确表達過自己的态度,他若不接受便可直接離開——而現在,他選擇繼續別有用心地接近自己,她也懶得去心疼他的女朋友,指責這種渣男行徑。
說到底,這是他自己的事。
她知道自己不會越界,就夠了。
程樹虛弱地趴在譚臨的背後,無精打采地想着。
陳北及說得對——這世上,果然還是他那樣的男人多啊。
石子路彎彎繞繞,大寨子密密麻麻鋪陳在山坡上,直通向密林的最深處。譚臨的腳步平穩而有力,有規律的一晃一晃間,程樹竟然不覺有了困意。
腳上的劇痛猶在,困意卻粘連着湧上。迷迷糊糊間,她聽見男人說道:“那是我騙她的。”
。?
“那是我騙她的。”見她沒有反應,男人又重複了一遍,語氣和他腳步一樣,平穩且清白,“我沒有女朋友。那個話,是我騙她的。”
程樹沒回話。
“我原來有一個女朋友,在來這裏之前分手了。”譚臨頓了頓,“我沒有騙你。真的。”
“是麽。”程樹的聲音淡淡。
“嗯。”
“但你騙了她。”——這個“她”指的是杜宜美。
她的聲音沒有起伏,不起波瀾,譚臨不用轉頭都能在腦海中描畫出女人的那種對什麽都滿不在乎的樣子。
但是,她這句話裏卻藏着不易被發覺的冷酷——這不得不讓人覺得,她其實在在乎着什麽。
“她說得對。”女人又道,“陳北及,我男朋友。他是死了,但是我們還沒有分手。”
譚臨“嗯”了一聲,沒再多言。
走了一段路,他停住歇了歇腳,擡頭看向前方。
入目是大片大片的梯田。已經到了植物最繁盛的季節,梯田裏灌滿了水,浸着根莖浸着淤泥,污濁裏帶着特別的清冽。
這地方雖盛名在外已久,但交通不便,游人本就不多,又正逢雨季,走到僻靜處,真如同這全世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空中打了幾個悶雷,天色越發陰沉了。
背後的女人虛若無物,有時候他甚至疑心她已經不在那裏。耳畔的呼吸聲平穩而綿長,譚臨又緊了緊手腕,低頭愈發仔細地看着腳下的路,也愈發小心翼翼地往上走。
他們肌膚緊貼,離得這樣近,那股獨特的焚香混合生姜的氣味尤其明顯。
這種香氣獨屬于他之前認出的冥府之路。
走到林下客棧。他前腳剛踏進屋門,後腳暴雨便傾了盆,“嘩”地一下就傾瀉下來。
胡一民正在櫃臺後頭坐立不安地望着門口。見到譚臨背着程樹進來,他的眼睛一亮:“哎呀,阿臨,你還沒走啊!太好了!我剛才還在擔心着呢。天色這麽不對勁,她一個人在外頭又不回來,我擔心死了,正想要下去找她……”
他幫譚臨扶着程樹,将她輕輕放到一樓的沙發上,又問道:“诶,對了,怎麽是你背她回來的啊?你已經回過家啦?事情辦好啦?”
“沒有。”譚臨一指程樹,道,“她扭傷了腳,我不放心,就把她背上來了。”
“哎喲!”胡一民這才看到程樹腳踝上一片紅腫,“啧啧啧”地感慨道,“扭得不輕啊!估計這姑娘得痛死。”
“你有什麽敷外傷的藥嗎?”譚臨問。
胡一民遺憾地搖了搖頭。
譚臨的眉頭緊皺:“她這種狀況必須敷藥……要不這樣吧,我下山去縣裏買藥,你先照顧一下她。”
“哎!你要現在去縣裏?”胡一民攔住他,一指屋外,“我跟你說,這種夏天的暴雨,說來就來,什麽時候走就不一定了。這兩天又是雨季,外面道路上肯定到處都是塌方,快到晚上了,你這樣出去很危險的!”
譚臨看了一眼沙發上的程樹。她的眉頭輕蹙,雙手不安地攥着衣擺,像是快要醒過來了。
“可是你沒有藥。”他對胡一民說。
“哎呀,你先別着急,總會有辦法的嘛!”胡一民左右看了安,突然靈光一現,“啊,我想起來了!你等着啊!我去打個電話!”
譚臨站定,“嗯”了一聲。
見他不再一意孤行地下山買藥,胡一民這才放心地縮回手,急匆匆地跑到櫃臺後頭去打電話了。
譚臨緊抿着唇,遠遠地看着他。
近前,沙發上的女人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嘴唇幹澀,緊緊地擰着眉頭,腳踝襲來一陣又一陣劇烈的疼痛。
她緩緩地撐起胳膊肘,望向自己的傷處。随後,她伸出手去,按了按紅腫的部位。
“嘶——”
她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聽見她的聲音,譚臨的目光立馬收了回來。
見她醒了,他問道:“怎麽樣?”
“很痛。”程樹道,“是不是斷了。”
譚臨的眉頭擰得更深。他在沙發前半跪下,按了按程樹的腳踝:“不會。就是扭傷得比較厲害。”
他檢查時的眉眼極其認真。程樹下巴抵在自己的膝蓋上,不由地恍惚了一下。
“你怎麽知道。”
“你忘了?”譚臨看她一眼,“我說過,我曾經摔骨折過。”
程樹這才想起這茬。
她沉默片刻,最終輕輕帶出兩個字來。
“謝謝。”
譚臨似乎沒有聽見。
他低着頭,兀自拖住程樹的腳踝,開始環着圈輕輕按摩起來。
等胡一民拿來一個冰袋子,他幫她敷上,又叮囑道:“你這幾天少下床。”想了想,他又加上一句,“一定得穿鞋,松寬一點的拖鞋就行。”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女人後知後覺的回應。
“好。”
她的聲音悶悶的,聽起來有些奇怪。他只以為是她太痛了,也沒往心裏去。
等紅腫處終于有一點消下去的時候,候在門口的胡一民終于等來了帶藥的人。
“哎呦,藍嬸!您可算是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說明:
如果你的家人、朋友,或者你自己,已經有過試圖自殺的行為,千萬不要去心理診所了,因為那裏只能只是為慢性長期的心理疾病做疏導。
要及時去公立大醫院的精神科進行緊急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