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胡一民就起床開門。今天杜宜美要坐早班車去趕飛機,耽誤不得。
結果,杜宜美還沒下來,譚臨倒先下來了。
“哎,阿臨,早啊!”看到他,胡一民打了個招呼,“怎麽今天起的這麽早?”
“我要回家一趟。”譚臨說,“臨時出了點事。”
“啊?回去一趟?”胡一民看向他的身後,“你不帶行李走?這麽突然?”
“嗯。”譚臨點點頭,“過幾天吧,我還要回來的。”
胡一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什麽情況。
“房費照付。”譚臨加上一句。
胡一民在心裏嘀咕:這年頭,怎麽一個兩個的都這麽有錢?先是那個程樹,一住就是一個月,房費源源不斷地付着,也沒見她做什麽有意義的事——
這個譚臨麽,更奇葩了,都回去了行李還不帶走,還說要再回來,還要付空房間的錢?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窗外。
這地方是有什麽金銀財寶喲,大家都舍不得走了?
兩個人正說着話,樓梯上一陣“咚咚咚咚”聲,杜宜美又蹦蹦跳跳下來了。
她一看見譚臨,一張臉便冷了下來,看都不看他,也不和他說話。
不過,她很快就破功了。等聽到胡一民和譚臨聊什麽“你這次回去,哪天再回來”的話,她終于忍不住,一下子湊了過來。
“阿臨,你要走啊?”
“嗯。”
“那我們是坐一班車走咯?”杜宜美笑得眼睛彎彎。
“是的吧。”
“那太好了!”杜宜美一拍手,“待會兒你就換個座位,我們倆正好坐一起,路上有個照應,你說是不是呀?”
正在此時,樓梯上響起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譚臨沒回答杜宜美,轉頭向樓梯方向看去。
是他最先看到從樓上走下來的女人,然後是胡一民。
下一秒,胡一民就驚訝地喊了一聲:“阿樹!”
從前,這女人要麽已經在平臺上抽了一夜的煙,要麽一直等到晚飯時候出來晃一下,從來不會在一個這麽正常的時間點下來啊!
今天這是怎麽了,這麽熱鬧?
他心裏這麽想着,樂呵呵地招呼了一聲:“阿樹,他倆等會兒就要走了,一起吃個早飯呗!”
程樹的目光投過來。
她的眼神從譚臨的頭上極輕得掠過,聲音近乎呓語:“走。?”
譚臨說:“家裏出了點事,要趕回去。”
程樹微一點頭。今天她又用那支筆把頭發盤在腦後,淩亂稀疏,愈發襯得她下巴下的兩條鎖骨尖銳而瘠薄。
她光着腳,走到桌子前面坐下,盛了一點粥。
胡一民問她:“今天是要出去嗎,阿樹?”
程樹點點頭。
“要開始工作啦?去拍東西?”
“嗯。”
胡一民一聽,連忙熱心腸地提議道:“前兩天你都沒怎麽吃東西,往上爬去金坑瑤寨那邊可能吃不消。要麽今天麽,你就往下走,到平安壯寨那邊,又近,也挺有味道的!”
他樂呵呵地給程樹拿了一個雞蛋,又道:“不過麽,你也知道,現在這種古城啊古村啊的景區裏頭都差不多!瑤寨那邊還好點噢——壯寨更靠山腳,商業氣息就濃了!我看你們這樣的藝術家,估計也拍不到什麽想拍的東西……”
“謝謝。”程樹放下筷子,“走了。”
“啊!?”胡一民沒想到,就自己唠叨了幾句話的功夫,程樹竟然把早飯吃好了。他轉過身來再定睛一看,對方只喝了點稀薄的粥,那個雞蛋碰都沒碰。
在他愣神的工夫裏,程樹已經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
“哎哎哎!”胡一民試圖叫住她,“就吃那麽一點怎麽行!”
她前兩天都沒有好好吃飯,今天只吃了兩口粥就要出門爬山——壯年的小夥子都有點吃力,更何況這個女人這種風一吹就要吹走的模樣!要是暈在哪個犄角旮旯,他怎麽找得回來?!
此時,譚臨也放下了筷子。一旁,只餘杜宜美一人咬着一只肉包,吃得津津有味。
門口的程樹回了極輕的兩個字,胡一民根本沒聽清。他只焦急得往前走了幾步,就想拉住她。
“我和她一起下去吧。”沉默的男人突然開口。他站起身,“反正順路,不是嗎。”
譚臨自告奮勇與這個怪裏怪氣的女人同行,胡一民自然求之不得。他就怕人在自己的地盤上出了事,既然現在有人把這個風險承擔了過去,他順水推舟答應下來。
“哎!好嘞!阿臨你和她走我就放心了!”
他的話音未落,身後的飯桌上就驟起一聲“砰!”的響聲。
胡一民吓了一跳,連忙轉頭去看——
飯桌上,杜宜美一口氣把白粥喝完,然後把碗甩在了桌上。
“哎喲,小美啊,你……”
胡一民急吼吼地上前,将倒扣在桌上的碗翻了過來。
現在的小姑娘都這麽恐怖嗎,感情受挫跟他什麽關系,為什麽要拿他的碗撒氣?
杜宜美沖他一笑:“不好意思啊,一民哥,手滑了一下。”她從兜裏掏出一張紅彤彤的錢,“喏,這兩天玩得很開心,謝謝你啊一民哥。”
胡一民愣了愣,客氣了一下:“小美,大家都是朋友,你也不用這樣……”
“一民哥,你這客棧開在這裏,也挺不容易的。”杜宜美邊起身邊道,“這是我的謝意,你就收下吧。”
說完,她沒等胡一民再客氣一下,就大踏步往外走,跟上門外的譚臨。
門外,程樹已經走下了臺階,身影完全消失。譚臨緊随其後,然後是杜宜美。
剛才還熱熱鬧鬧的客棧一樓,瞬時間門庭冷清。
胡一民想着這怪異的三人組合。然後,他輕輕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真是年輕啊。”
*
這一路上,譚臨走得頗不舒服。
先不說杜宜美一直在他身邊搭讪,叽叽喳喳地找話題聊天;就說程樹,一路都走在他前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都沒轉過頭來看過他一眼,更別提來兩句正常的交際了。
這讓譚臨一直處在一種矛盾而極端的處境中。
他向來知道他是個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
從小到大,他一向不善交際;沉默是他的常态。可是在心裏,他一直清楚地明白,社交是必不可少的東西,所以他一直未能完全摒棄這項技能。
在與人打交道的過程中,他笨拙而遲鈍地進行着這項技能的探索,但收效甚微。
有時候,他會羨慕那些八面玲珑的人,他們将自己的生活照顧得面面俱到。
然而,更多時候,他羨慕的是那些對“社交”這件事完全不予理會的人。他們不問來路,不問前程,不瞻前顧後,活地随心所欲——用他弟弟汪斯元的話來說,這樣的人才酷。
他知道,在汪斯元眼中,自己可有可無,一點也不酷。
譚臨低着頭,默然地想着。
因為禮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着杜宜美的話。偶爾擡頭,看到程樹走在前面,對一切都無所謂似的,他倒開始羨慕她起來。
——他也會想,會想自己在程樹心裏,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
大概,自己也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吧。
“阿臨,你昨天去過瑤寨嗎?”一旁,杜宜美孜孜不倦地和他說着話。
譚臨搖搖頭。
“可好玩了!那邊有賣好多少數民族的工藝品!”杜宜美興奮道,“我都搜過了,淘寶上沒有的!只有這裏才有呢!都很漂亮,害我一口氣買了好多!你沒去那裏,真是可惜啦!”
譚臨說:“這樣啊。”
杜宜美又道:“昨天你沒去瑤寨,那你去了哪兒?”
“金佛頂。”
“金佛頂啊……”杜宜美皺皺眉,“去那裏幹嘛?那裏有什麽好玩的?不就看看梯田麽,無聊死了!”
譚臨想起他看到日光乍現的那一刻。
他“嗯”了一聲,沒多解釋。
杜宜美見這個話題聊死,又好奇地起了個話題:“你不剛來嘛,怎麽又要回去了?你家裏出了什麽事啊,這麽着急?”
“嗯,一點私事。”譚臨避重就輕。
杜宜美這才發現譚臨連行李都沒帶。她大驚小怪地叫了句,誰知譚臨只淡淡回道:“我還要回來的。”
“啊?你還要回來?!”杜宜美瞪大了眼睛,“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你還要回來啊?幹嘛啊?”
話雖這麽問,但是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走在前面的那個身影。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事兒一定和這個程樹有關。
她不無醋意地加了一句:“下回你女朋友是不是要跟你一起來……”
譚臨輕輕瞥了她一眼。
女朋友這事純粹是他為了拒絕她才編出來的謊言,她現在故意在程樹面前提起,純粹就是為了挑撥離間。
——行?你不是說你有女朋友麽?不管你到底有沒有,我得不到,我也要給她添堵!
杜宜美回看他一眼,隐隐挑釁之意。
譚臨收回了目光,沒說話。
他們身前,程樹腳步如常,似乎什麽都沒聽到。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杜宜美終于忍不住了。她湊到譚臨身邊,半嗔半嗲道:“那阿臨,反正你都有女朋友了,加我一個微信總可以吧?我們路上遇到,都是緣分!”
譚臨抿了抿唇,再次無視了她的話。
這樣的狀态一直持續到三人走進壯寨。程樹退到了路邊,譚臨也停了下來。
杜宜美一把拉起他的手:“哎?阿臨?怎麽不走呀!大巴都快開了!”
“你去吧。”譚臨輕輕掙脫開來,“我趕下一班。”
“幹嘛趕下一班啊!”杜宜美道,“我們不都說好了?一起走呗!”
“說好了嗎。”譚臨沒看她,又道,“我在這裏逛逛。你要趕飛機,快去吧,一路平安。”
“你……!”
杜宜美反應了半天,才意識到他那句“說好了麽”不是反問,而是“我剛才沒有和你說好”的意思。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媽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被程樹的下樓聲打斷了,阿臨确實沒有答應自己。
現在別人要逛,她總不能把人家拖走吧?!
杜宜美氣鼓鼓地思想鬥争了半天,最終連聲招呼都沒打,沿着水泥路便往山下走去。
只留下譚臨和程樹兩個人。
譚臨轉過頭,看向女人。
“要拍東西嗎?”他說,“我陪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