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阿樹的女人決定去死 第 9 章 ☆、報應

譚臨微皺了眉頭,手指往下劃去。

這篇報道裏說,陳北及最近在平溪縣拍一部有關精神病院題材的紀錄片,卻在拍攝過程中被兩名失控的精神病患者用水果刀捅死。

因為刺中的部位是心髒,所以當場死亡,根本沒有搶救的餘地。

他算了時間,正好是程樹開始出現異樣的時候——那麽時間線就對上了。

新聞在最後一一列出陳北及這些年以來所獲的榮譽,譚臨一條一條仔細看了下去。

獨立紀錄片畢竟小衆,他對這方面的獎項也一無所知。

但只看報道中穿插着的陳北及的拍攝作品,他也能體會到對方身體裏那種敏銳的力度與旺盛的天才。

下面的網友紛紛評論道:可惜了。

也有人說,平溪縣這地方他知道,那裏因為油水足、待遇好,成了極好的事業墊腳石。領導們都喜歡在那裏做個三五年,搞出一些政績之後就走了,所以才導致管理混亂,鬧出今天這個大亂子出來。

下面有人附和說,這事一定和行政層面的管理脫不了幹系。否則陳北及怎麽能進到那麽危險的地方拍攝?那地方連危險精神病人都有機會拿到刀子捅人?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沒人發現?現在出了事,肯是管理的疏忽與食物。

有人嘲諷,藝術家腦子不靈清,這事就是陳北及自己作出來的。

無論如何,借着網絡的力量,這件事發酵得很厲害,論戰愈演愈烈。

譚臨盯着“平溪縣”這個地名,眉頭越皺越深。

沒人會比他更熟悉這個地方。

自從十歲與母親分別,他便與父親搬到了這個位于東部的叫“平溪”的地方,一住便是十幾年。

電光火石間,他想起汪明霞的那個電話。

——“他們說你爸之前的工作上出了失誤,剛剛,就前兩天,鬧出人命來了!”

難道……

他快速退出微博,撥通了汪明霞的電話。

與此同時,隔壁的程樹也接到了一個電話。

來電的是郭簡靈,陳北及的母親。

她的聲音嘶啞,顯然是因為哭得太久了。

一個人,一路順風順水得到了中年,卻突然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小兒子,任誰都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尤其是她這個養尊處優久了的貴婦。

郭簡靈一向來都不喜歡自己。如今,自己算是間接害死了她的小兒子,她更是恨不得拿刀砍死自己——

像現在這樣,天天打電話來,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痛罵自己,又算什麽呢?

程樹仰躺在床上,有些漠然地按下了擴音鍵。

“喂!”郭簡靈尖聲罵道,“程樹!你怎麽還不去死!你還有沒有點良心!我兒子都因為你死了!你為什麽還有臉繼續活着!為什麽死的不是你!說啊!你還不快去死啊——!”

死、死、死。

這一個字像針尖刺穿她的鼓膜,直搗她的理智。

程樹緊閉着嘴唇,沒說話。

“說話啊!你說話啊!”這段日子裏,郭簡靈已經完全抛棄了自己所自矜的那些教養與貴氣,活活成了一個市井潑婦,

“你給我裝什麽啞巴!你就是怕死!你就是一個膽小鬼!你害死了我兒子,就想着麽一走了之?我告訴你,沒門!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我要親眼看看,你到底會得到什麽報應!”

程樹張了張口。

她想說,她已經得到報應了。

但是她沒能說出口。

在她的生活裏,陳北及的事已經是一根致命的□□,随時會将她炸入萬劫不複之地;而郭簡靈的話就像一連串的荊棘,每日每夜地刺痛着她的神經,将她拉入更深的沼澤地。

她完全可以不接郭簡靈的電話。但是她沒有。

這像是一種自虐的方式。郭簡靈的話如影随形,随時随地得告訴着她,她做了什麽錯事,又将因此會怎樣陷入這種無窮無盡的悔恨與自責中。

電話那頭的郭簡靈邊哭邊罵:“我早就和小北說了,叫他別和你在一起。他就是不聽話,他就是不聽媽媽的話……程樹,你為什麽要纏着他,你為什麽纏着他……!”

愛情是一種原罪嗎。程樹想。

她恍恍惚惚地陷入了自己的沉思,耳畔全是郭簡靈的啜泣聲與咒罵聲。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那邊的電話突然被搶下,随之而來響起的,是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

“程小姐你好。”他自我介紹道,“我是陳欽。”

程樹頓了頓,終于開口:“你好。”

陳欽——她從陳北及的口中聽過這個名字。

這是陳北及堂哥,他大伯的兒子。

自從陳北及的大伯和伯母在二十多年前出車禍身亡後,他的爸爸便把陳欽領養到自己名下,讓陳北及和陳欽成了名義上的親兄弟。

從前,程樹聽陳北及提起他這個哥哥,都是“我哥”、“阿欽”這樣,叫得十分親密。

她知道他一向很敬重自己的這個哥哥。自從陳北及撂了家族攤子一走了之,一門心思搞藝術之後,就是他的這個哥哥在撐着家族生意的場面。

陳欽的聲音渾濃,很難讓人走神:“程小姐,我小嬸她最近因為北及出了事,精神很恍惚。我剛剛才發現,她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給你打了很多個電話。我不知道為什麽她會覺得北及的死是你的錯,但我明白,這件事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你大可不必将她的話放在心上,我也鄭重向你道歉,只是……”

他欲言又止。

程樹抓着手機的指尖緊了緊。

陳欽見她沒反應,繼續道:“只是,關于北及的追悼會……我希望程小姐你還是不必出現了。”

他話說完的那一刻,程樹的思路一下子飄遠了。

她想起她和陳北及剛認識那會兒,是在一個獨立紀錄片的放映會上。

那天的片子叫《骨未成灰》,講得是重慶的一家養老醫院裏的事,她記得清清楚楚。

老人們一個個佝偻着背,目光渾濁,行動遲緩,就算隔着屏幕也能聞到他們身上獨屬于死亡惡腐朽氣息。

影片最後的半個小時裏,她一直在哭。還是鄰座的男人給她遞了一張紙:“擦擦眼淚吧。”

“謝謝。”她轉頭看了他一眼。

他的頭發有點長,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尖銳的下巴,印滿粗粝而犷然的細碎胡茬。

等放映結束後,有人拿着話筒站起身來高談闊論着自己對于醫療、養老、保險系統的見解與批評,男人卻轉過頭,沒頭沒腦地沖她說了句:“還有二十九年三個月零六天,我一定不在這個世上了。”

“為什麽?”她愣了好一會兒。

“那時候我都60歲了。”男人嘆了口氣,一指屏幕,一本正經道,“你看看他們,老去多恐怖啊。我可不能容忍我活在一個再也沒有姑娘為我瘋狂的年紀。”

這回程樹看清楚了他的臉。

這人是很帥。她想,一時沒忍住,輕笑了一聲。

“活60年就夠了?”

“夠了。”男人點點頭,“最好不要自殺,天災人禍的就很ok啊。自殺之前要做的心理建設太多了。”

他的臉在燈下烙下深深的陰影。程樹覺得有些恍惚,一下子愣住了。

從小到大,她也無數次地想到過“死”。

她不是沒有想過自殺,可是相比車禍、疾病甚至謀殺,自殺會讓她背負太多的心理負擔。

她也從來不敢和別人說自己的想法。有時候走在街上,她恨不得那輛公交車突然失控撞死自己,可是一切井然有序,她也從不曾和人提起。

沒想到,有一天,有一個人在她面前坦坦蕩蕩地說了這件事。

沒有隐瞞,沒有矯飾,而他們都是互相一無所知的陌生人。

程樹第一次知道,死亡這件事,也可以被自然地談論起——

坦誠、平常,甚至可以帶上些黑色幽默的風趣。

那時候的程樹已經很多年沒有愛上一個人。可是她确信,自己在這一瞬間愛上了陳北及。

當時她想,這男人真有趣,如果自己能去參加他六十歲的追悼會就好了。

骨未成灰。骨未成灰。眼下,一切物是人非。離那個終點還有一半的旅程,他就死了。

而且,她還不被允許參加他的追悼會。

程樹努力将自己的思緒拉回來,然後又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

“好的。”

她沒有說多餘的話。

陳欽的聲音裏帶了一絲欣慰:“那麽你保重,程小姐。”

“謝謝。”

陳欽挂了電話。

程樹仰躺在床上,全身脫力,大汗淋漓,動彈不得。

這真是個荒謬的世界啊。她甚至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過了很久很久,程樹才慢慢地翻了一個身。然後用力地伸出手,抓起床頭櫃上的六片安眠藥,徑自吞了下去。

她躺回床上,輕輕閉上眼睛。

希望今晚能睡着。

希望今晚不再夢見他。

陳北及。

意識模糊前的那一刻,程樹的腦中莫名其妙地湧現了隔壁男人的那張臉。

她想——他和陳北及到底是不一樣的。

如果,今天下午在平臺上看到自己要自殺的人是陳北及,他寧可和自己一起跳下去,也不會像那個男人一樣,花費那麽多的口舌來說服自己好好活着。

可是,她自己都沒想到的是。

她竟然被他說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