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緣寂
最初的時候,明明是兩個同樣大小的孩子,但是有一個怎麽看都要更聰明一些。
“是啊,他甚至對機關有反應。”
“就留下這一個吧,他一定更有用!”
襁褓裏,兩個孩子睡得安靜,其中一個蹬了蹬被子,想要将手指送進嘴裏,但無奈太困,手指伸到一半,又睡着了。
然後,他就被帶走了。
襁褓外,孩子的母親和父親也已經被關了起來。
因為他們拒絕這一古老習俗,他們控訴這一非人待遇,甚至,還想帶着孩子逃!
……
“打他!”
“他是傀!不是人的!”
“不會痛!也不會難受!!”
“打他是幫他!讓他早點知道自己是傀!”
“吃什麽吃!傀是不需要食物!不吃也不會死的!”
山風整肅,夜雨寒涼,一年又一年,他遭遇着全村人集體的暴力,言語的,肉|體的。
卻總有一個孩子從來不會欺負他,會偷偷給他帶吃的,也會告訴他:你是人,不是傀。
……
終于有一日,那孩子又來,山洞裏偷偷為他處理傷口。
他受夠了,在孩子又一次說出“再忍一忍,我會帶你離開”後,他猛然擡頭:“那換你去好不好……”
“好不好……”
他發了癔症一般,一旦開了一個口子,無邊的委屈和祈求就滾滾而來。
“你不是告訴我你是我哥哥嗎?你說哥哥會保護弟弟的,你說的!”
“你去,好不好?”
“你去……”
“由我來做哥哥,我會保護好你的!”
“一定會帶你離開!”
“你去……好不好……”
“我受夠了!”
……
之後,他聽說那孩子生了一場病,許久也沒有見到。
再見時,他震驚,孩子變得和他一般瘦小而且虛弱。
孩子不再和他說話,他有些害怕。
其實,他已經習慣了大家的暴行,他已經找到可以應對的方法,不但能吃飽肚子,還能讨巧地不讓自己受罰。
他甚至聽村民說過:他不愧是師家的孩子,就算做了傀,也比一般的傀厲害。
他已經認識到,他只有成為一只合格的傀,才能活下去,才能去談其他。
所以,上次的話,他有些後悔。
可他又不敢去找孩子說,總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他和孩子,他們每一次的會面都既隐晦又偶然。
他已經有了傀的自覺,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去給那個過得很好的孩子添麻煩。
他把他放在心裏,他是不是他的哥哥他并不清楚,但他卻真的是他心底最後一塊依然保留人性幹淨的耀眼存在。
在那個地方,有甜,有溫柔,有他們二人相處的一次次過往。
直到有一天,孩子朝他發出邀請。
還是山洞,他到時,孩子就坐在裏面,很安靜,看着他笑,招手讓他過去時,脫下了身上的衣服:“把你的衣服脫下來給我,全部。”
他雖然疑惑,但卻沒辦法做出拒絕。
而後,他們互換了衣服。
再然後,孩子給他一顆糖,讓他含在嘴裏,說:“一會兒如果疼,記得忍住。”
他茫然點頭,糖很甜,他很喜歡。
甜甜的滋味裏,他又聽孩子說:
“從今以後,你就是師古了。”
“記住,任何人懷疑你,你只需要告訴他們你是師古。”
“不要解釋,也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愈發茫然,連嘴裏的糖也淡了味道,他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直到四周分明起硫磺火藥的味道。
他哇一聲哭了,不知道為什麽,只是從心底裏感到難過和悲傷。
或許是因為孩子的冷靜,或許是因為,他隐約猜到的故事發展。
而後,爆|炸聲從四面響起,最後時刻,是孩子将他覆在身下:“別怕,哥在。”
機甲村有霹靂雷,霹靂雷威力不小。
後山的霹靂雷炸響時,村民們火速趕去,而後從廢墟裏扒出兩個孩子。
一個受傷重些,從後腦到後腳跟,全都鮮血淋漓,已經昏迷不醒,奄奄一息。
不過還好,只是個傀而已。
死了也就死了。
而另一個,大睜着眼,任憑鮮紅滾入眼底,将眼前的整個世界染成一片赤紅,介于清醒和昏迷的邊緣,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着,一直在說着同一句話。
人們聽不清,将他從傀人身下拉出時,湊耳過去聽他嘴裏重複的那句話。
如果那句話是要處死受了重傷的傀人,那麽,他們已經做好直接将人掩埋于此的準備。
因為整件事看起來,都像是這個傀人發了瘋在攻擊他。
傀人而已,死了也就死了。
而另一個則不行,他身負将機甲村所有機關秘術傳承并鑽研的責任。
而後,人們清楚的聽見,他一直重複的那句話,是:
“我是師古……”
……
之後,他被送去調理,用很有效的藥,雖然依舊毫無尊嚴和喊疼的權利,不過,傷好得很快,飯也吃得很飽。
等他走出他曾經羨慕到連靠近一些也不能的小樓時,他胖了一圈,整個人完全恢複了。
而另一個孩子,則還沒好,奄奄一息躺在無人問津的角落,等着自生自滅。
但令人奇怪的是,就算沒什麽食物和治療,就算受傷很重,就算時隔半月有餘,這個在衆人眼中早已被判了死刑的孩子卻依然頑強地喘着氣,艱難地繼續着呼吸。
他偷偷去看他,給他嘴裏塞糖,孩子一動不動,幾乎是個死人。
“我是師古,”他于是這麽說,“我記得你說過的話。”
而後,孩子的唇奇跡般地動了動。
再然後,不知過去多久,當孩子重新出現在村民面前時,人們發現,他比原來更加地符合一個傀人需要的所有氣質。
關于兩個孩子的教育并沒有停下,一個學機關秘術,而另一個,則繼續接受作為傀人的精神洗禮。
只是,很長一段時間過去後,人們搖頭,說他被霹靂雷炸傻了,資質變得很差,什麽也學不會。
其實,他就是笨啊,就是學不會啊,一開始人們的選擇就是對的,他是連接受洗腦也能開小差想到村邊小河裏游魚的人,他就是做什麽都做不好的那種人啊。
于是,人們加倍地将心中的不解和怨恨釋放到另一個孩子身上,對他愈發殘酷,愈發嚴苛,孩子迅速地傀化下去。
而他,有一段時間,完全沉迷于做人的快樂之中,忘了孩子的存在。
直到又一次,孩子就那麽站在路旁,恭順地為他讓開本就很寬完全不需要讓的路時,他的心猛然一痛。
那夜,他找到孩子,同樣在他嘴裏塞糖:“甜嗎?”
孩子閉着嘴,小心地抿,而後點頭。
他便道:“如果還記得甜,你就還是個人,不是傀。”
一語出,如雷貫天穹。
孩子漆黑的眼底閃過清明,猛然伸出雞爪般瘦弱而且幹枯的手指抓住他,張嘴想要說什麽,但掙紮許久,并沒有如願說出。
他心虛,以為孩子想要要回曾經屬于自己的一切,便沒命地跑了。
之後又是很長一段時間,他不敢去看他。
有一日,孩子找到他,将手裏的糖紙給他看:“沒了……”
糖紙磨損得很舊,裏面明顯被舔過不止一次,已經不存在半點甜的可能。
他便明白了,孩子将一顆糖用糖紙包好貼身放着,很饞才會舔上一口,提醒自己還記得是個人的事實。
他又偷偷給孩子送去糖,而這一次,孩子拉住他,含着糖成功說出了上次怎麽也說不出的那句話:“我……教你。”
原來,孩子只是要将自己學會的東西教給他,因為孩子不止一次聽見村民說,既然他毫無用處的話,不如就也做成傀吧。
從此,在甜蜜的糖果味道裏,兩個孩子常常在半夜一起推演。
時光荏苒,日月如梭,一晃過去近十年。
只是,兩個孩子裏,一個愈發精進,一個卻總是不開竅。
機關是純邏輯的存在,而在所有需要用腦子的行當裏,天賦這種東西都穩定而恒久的發揮着作用,其中一個,明顯就是缺乏這種東西。
所有人已經漸漸放棄對他的教導,只有另一個孩子,從來沒有放棄過他,就像這個世界上,他們互相從來都只有彼此一樣。
情況愈來愈差,終于有一日,他也被人囚禁起來。
在最後時刻,是另一個孩子,打開所有機關,将他救出,又帶他一路逃出這個古怪的封閉村落。
而後,他們就用了同一個身份活在外面的世界裏。
十相門雖然拒絕向他們提供關于機甲村的一切真相,但卻奇跡地同意兄弟二人在游戲中流浪,同時允諾,只要二人在游戲中一日,便安全一日。
直到那日別墅爆破再起……
“你去救他!”
“你幫我去救他啊!”
“他是我哥!人很好的!他也幫過你不是嗎?!”
短暫的講述後,師古的情緒歇斯底裏地重又失控。
“為什麽你們都不去?!”
……
“能救他的人,”洛林捂着胸口走近查看沐雲和秦川,“從來只有你一個。”
而後,洛林向來幹瘦而修長的手指順着沐雲肩背慢慢滑下,一套古老的手法開始順着穴位點按。
很快,沐雲已能正常說話:“傀籠的解法他琢磨出來了,也教過你,而且只教過你!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之外,誰也不可能完美解開!”
師古已經沒法安靜思考,秦川朝洛林遞去一個眼神,洛林便停下幫沐雲點按的手,來到師古面前。
只輕巧的兩根手指下去,師古便停止咆哮,之後,洛林依樣用古怪手法在他頭頂按壓,動作很慢,但很有用。
瞬間,師古大張的嘴漸漸閉合,人也開始安靜。
“師古,你好好想想,能救他的人只有你,”沐雲誠摯,“拜托了!”
記憶如水,開始在師古腦海中緩緩流淌,很快,如煙分蘖,糾纏在一起的東西慢慢散開,又最終彙成宏大的兩股……
一股,是衆人的暴力加持,冷如寒夜,漆黑可怖,強壯而且蠻橫。
而另一股,則是帶着溫度和甜味的,輕緩柔和,看似柔弱卻堅韌不絕,面對漆黑一股的強壓從來沒有斷絕。
“阿古,”那裏有個聲音好生溫柔,“你要記好……”
不能點火,只有月光,那一日月光皎潔,已經長開的孩子伸手指着村莊,如是跟他說道。
可是,要記好什麽呢?
“記好了,你以後就能救我,也能救其他的人,我只信你,也只能告訴你……”
是了,就是這裏!
可是,後來他到底說了什麽呢?
怎麽解呢?
要怎麽解!
完全記不住啊!!!
為什麽過了這麽多年,這個傻子還要回來,還要把自己放進這個籠子裏呢?!
師古恍惚着神情,慢慢靠近傀籠……
“問你呢……”拳頭捶在傀籠結實的木料上,“你傻不傻?”
“明明知道我不行,還要讓我留在外面……”
“要是我在裏面就好了,你一定有辦法把我帶出來。”
“你就是厲害嘛,什麽都會,人也好,我不會啊,從來都不會……”
“我這種人,活着有什麽意義呢?”
“阿古……”虛弱的聲音,透過層層咬合的機關,從傀籠中透出來,“沒關系的……”
“哥!你能聽見嗎?哥!”師古将耳朵貼在傀籠邊上努力去聽。
只是,除了機括輪轉的聲音,再也沒有其他傳出!
但只是這一句,也已經足夠!
“哥!你等我,我可以的!”師古咬牙,“我一定可以的!我一定會帶你出來,帶你離開!我說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