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林家
師古說完那句話後,整個人就陷入了一種絕對沉浸的狀态。
如同泥塑石雕一般,幾乎一動不動。
洛林已經用同樣的手法慢慢解開了沐雲和秦川身上的禁锢,全程,四周暗處都有很明顯的視線落來。
一開始留了七八分警惕對外,但很快,洛林就發現這些人并不過來,像是看戲,又像是等待,他們的目的似乎并不是圍殺衆人。
“他們怎麽回事?”洛林手下和緩推進不停的同時問,“你們又是怎麽回事?”
聞言,秦川瞟了一眼沐雲輕描淡寫道:“沒什麽,有人打架不行,作功第一。”
不久前,朵朵讓村民啓動傀籠機關,傀籠機關運轉起來時,沐雲就放棄了所有抵抗,不但如此,還趁機搗亂,裏應外合幫村民制住了秦川。
之後,在木牛流馬包圍下,朵朵落下機甲木牛,只在沐雲和秦川身上輕巧地點了幾點,秦川和沐雲便成了人偶一般的存在,任人擺布。
“穴道讓人封住了,”秦川的話甫一出口,洛林便擡眼瞧了沐雲一眼,略有疑惑,随即,才毫不避諱地解釋道,“不過沒關系,我已經給你們推開了。”
迎着洛林的目光,沐雲不閃不避,表達謝意的同時道:“洛水林家,你聽過的吧?”
洛林絲毫不意外:“嗯,聽過。”
沐雲含笑:“不止聽過這麽簡單吧?”
“不止。”
“所以,”四周整肅圍堵用意不明,而師古正在參破機關,所有人其實都有些煩躁,不過不長的時間接觸下來,秦川已經發現沐雲這人心裏越是藏了事,就越是要找點什麽事來打發,“你應該叫林洛才對吧?”
“嗯,”洛林依舊十分的好脾氣,“都行。”
洛水林家?洛林?林洛?
秦川有些疑惑,沐雲接到目光,卻只是将這份疑惑原封不動傳回給洛林,慣常地樂于看戲。
“洛水林家,在世菩薩,懸壺起死,着手成春,”洛林聲音和緩,語音輕柔,“這是數百年來旁人對洛水林家的贊譽。”
秦川便懂了,原來是一家專門研習醫術的世家,只是,秦川将洛林重新打量一番,一句話始終沒有問出口。
洛林淡淡一笑,并不忌諱,在沐雲生起火堆後,一邊烤着身上濕透的衣服,一邊青紫着嘴唇說道:“我們家有家族遺傳病,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家很久以前就以醫術出名。”
“但醫者不自醫,即使世代鑽研如此,家族中仍沒有活過三十的男子。而我父親,卻活過了四十。”
秦川和沐雲沒有蠢到以為林家找到了醫治遺傳病的方法,只是同時注意到了洛林的歲數和他講述的這個時間。
“沒錯,”洛林心思細膩,一瞧二人眼神便懂,“二十一年前,我五歲,看我父親救治了一個人。”
“來時,那人已經奄奄一息,那時的我雖然還沒有正式系統的醫術學習,但畢竟天天耳濡目染,因此,只消看一眼,我就知道那人是救不了的。”
“可父親一意孤行,将家中一顆為他吊命的老山參制了藥,直接從閻王手中搶人,足足留了這人一十五天的性命。”
不用說,沐雲和秦川都懂了,二十一年前,洛林的父親救治的人有可能是誰。
“一十五天裏,那人最初只是極度痛苦的昏迷,我父親不忍病人受這麽多苦,一度想要放棄救治。可每當此時,病人便會頑強地挺過來,并嘟囔着不能死的話,一再堅持。”
“那時,我總是偷偷爬進父親治人的小寮,而後,在最後一天時,我看見病人突然醒了,而且精神很好,面色也少見的有了紅潤。”
“那人看到我,只是一眼,眼眶霎時就盈滿了淚,之後,父親讓家人帶我離開,他獨自一人在裏間同病人談了很久。”
“晚間,就傳來病人去世的消息。我并不意外,因為早間見到的那一眼我就已經知道,病人醒來,只是回光返照,他已經到了油盡燈枯、藥石罔靈的地步。”
“那之後,父親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人們面前,再出現時,人瘦了一圈,變得有些陌生,但精神卻好了不少。”
“後來,父親很少犯病,偶爾幾次也能夠很順利地挺過去,他是家族中第一個過了三十歲命劫的人,一直到四十二歲時才結束了生命。”
“家族裏的人都認為父親參悟了治療遺傳病的方法,但父親一直堅稱是因為我的存在,是在想看我長大成人的意念支撐下才硬挺了這麽多年。”
“對于這樣的話,我一開始也是信的,畢竟父親和我關系很好。直到,父親臨終前對我說的一番話,我才知道,一切都要回溯到二十一年前那人醒來的那日。”
從洛林開始講述開始,看似一動不動堅若磐石的師古就已經在聽這邊的故事,尤其聽到二十一年這個時間點時尤其專注。
沐雲、秦川和洛林都很明白,但沒一人點破,只是繼續聽洛林如細水一般緩緩流淌的故事。
“那日,病人臨終前同父親講了一種将人化作非人的方法。”
“也就是所謂的傀術。”
“病人說,世間萬物都有一個隐藏的規律,如果能夠找到這個規律,并且将其簡單化,只看作是某種按規律運行的機關,那麽,一切的機關就都有解法。”
“同樣的,如果将人體也看作一個周密運轉的機關,那麽,适當的機關聯動可以實現人體髒器平衡的幹預,一些疑難疾病的制化生克也能夠重新得到調節。”
“而且,這種方式容錯率很高,是可以試錯,也是可逆的。換句話說,适當的機關聯動可以實現人的傀化,而同樣的,反向正确解開,也就能破除傀術。”
“父親是親身試驗,并成功自我傀化的人,也成功活過了命劫,他臨終前告訴我,他曾和教他傀術那人有約,如果二十年內我們能夠進入機甲村幫助他的後人,在機甲村,我們就能得到完整的傀術。”
“所以,”秦川問道,“你們了解的傀術并不完整?”
洛林點點頭:“否則,我父親也不會只活到四十二,并且沒将傀術用在我的身上,也從來沒有教給我。”
“問題是,父親用了十二年也沒有找到半點有關機甲村的消息,倒是讓他知道了十相門的存在。父親去世後,為了找到機甲村的所在我參加了十相門的游戲,但出乎意料的是,號稱無所不能的十相門拒絕提供任何有關機甲村的信息。”
“可我不信,我有一種預感,只要一直參加游戲,我一定能在游戲中找到想要的信息。”
“之後,”沐雲道,“你果然在花城偶遇師古,知道了師古也有傀化經歷的事實。”
“是,”洛林點頭,“他身上有傀的痕跡,雖然已經被化解了很多,但醫者眼毒,我還是能一眼看出,更何況,他也姓師,而機甲村,傳聞中正是由師家一脈傳承。”
“所以,你果斷放棄花容,在游戲中同我組局。”
秦川一直以來想不通的一點也明白了,在游戲中,洛林曾給過她一個解釋,但自始至終秦川都堅信那只是促使洛林選擇自己的原因之一,而且并不是主要原因。
洛林溫柔地笑笑,并不說話。
秦川知道對方的意思,也是點到即止,随即又道:“我之前一直疑惑,既然師家兄弟已經成功離開了機甲村,為什麽不改名換姓重新來活?而且,時隔這麽多年,哥哥為什麽還要回來?”
“不改名換姓可能是為了等人,等可以幫助他們的人,比如洛水林家,或者其他,”沐雲分析,“而他之所以再次回來,我想,應該也跟經歷過傀化但又沒有完全傀化有關,對吧?方便說一說嗎?”
沐雲說最後一句話時,目光自然落在洛林身上,帶着一貫的謙和儒雅,并不讓人為難。
洛林想了想,點頭:“父親最後的那三年,已經不能動了。”
秦川和沐雲震驚,想起師古出神時總是一動不動,先前他們以為這不過是師古在犯呆,如今看來,似乎不止如此。
“不但不能動,吃不了東西,而且,整個人開始枯化,越來越像一塊腐朽的人形木頭。到最後時,除了鼻息中很久才能喘上的一口氣,已經沒有半點活人的模樣了。”
“所以,”秦川問,“按照約定,你們要進入機甲村幫助的後人,就是師家兄弟吧?”
洛林搖了搖頭:“不知道,但很有可能。”
是的,很有可能,如果大家說的都是真話的話。
衆人一時沉默。
同時默契而且含蓄地将目光落向已經一動不動很久的師古。
也是那目光落過去時,師古猛然一動,頓悟得解一般雙手迅速移動拼轉,傀籠霎時就桀桀響了起來。
這一次,內裏機關咬合轉動的聲音十分清脆,不同于以往,帶着某種整齊而且規律的美妙。
師古已經入道!
三人心照不宣,在火光中一時靜默。
機關咬合的聲音響過很久,柴火也添過數次。
每一次,看似都要完成最後的運轉,可“咔嗒”一聲,機關總能再次回歸最初,一切重又徒勞。
師古臉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整個人愈發消瘦幹癟,帶着一股子犟勁兒。
時間點點滴滴流逝,很快,天邊隐見一抹青霞,但方正挺立的傀籠依舊沒有半點可以解開的痕跡。
三人面面相觑,最先開口的還是洛林:“要是錯過出村的時間,具體會發生什麽,你們也不知道吧?”
“會有人留下來哦……”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溫柔笑着響起。
朵朵!
她獨自一人,在這個最後時刻,邁步來到衆人身邊,宛若晨起檢閱陷阱中獵物的獵人。
目光在衆人身上流連一遍,帶着愈發明顯的打量後,純稚地笑着,蒼老着聲音道:“然後成為新一任,完整的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