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成偶
師古和洛林進入機甲村時，機甲村中死寂一片。
師古毫無所查就要踏上路面，被洛林伸手攔住，出于破出謎題入村時産生的信任，師古順從停下腳步。
看着沒有燈光也沒有動靜的村莊，師古難得有了謹慎。
“你發現了嗎？”洛林問，擡臉在風中輕嗅。
師古也跟着嗅了嗅：“什麽？”
“有很多人在這裏停留過？”
“這你都能聞出來？”師古再次遭遇鼻子的超強碾壓，心裏有了陰影。
“你看地面，”洛林搖搖頭，不得已提醒，又深吸一口氣，“我這是剛剛憋的。”
高竹缺乏修剪，雜亂無章野蠻生長，幾乎少有人通行，在裏面行走确實很憋屈。
師古黑線，進而無語，心想這病秧子有時候和沐雲一樣，也十分讨人厭，眼睛那麽毒就罷了，偏偏還不愛把話說清楚。
不過，他還是借着草木掩映，朝着機甲村的主路看去，不算光滑的石板路上有很多光滑的痕跡，像是拖行沉重木料留下的滑痕。
“他們來過。”師古肯定。
“他們是誰？”洛林問道。
“一群騎着木牛流馬，自認可以操控別人生死的瘋子。”
“瘋子？那，”洛林有些當心秦川和沐雲，“他們會不會有危險。”
“一定會有！”師古目光灼灼，“走，這邊！我知道一條小路，雖然有點難走，但可以繞過去！”
之後，洛林才知道，師古說話是有多麽含蓄，在師古嘴裏只是有點難走的小路，差點就能要了他的命。
師古帶着他走的水路，冬至将至，水冷就不用說了，關鍵，機甲村暗流被人為加壓引入奇門遁甲轉盤之下，轉盤轉動所需壓力極大，水流源源彙入也需适時放出洩壓。
于是，每當洩壓，水浪便能高過師古和洛林頭頂，洶湧地順着小河道湧來！
第一次遭遇時，洛林毫無準備。
師古一把拉住他，只來得及說一句：“憋氣！”
洛林疑惑中，已被水浪兜頭罩下，若不是師古一手抓住岸邊楊柳，一手拉緊他，洛林覺得，他一定已經沒了。
“這條路上還有什麽？”流水過去，洛林努力喘息平複呼吸，“一次性說清楚！”
師古将頭搖成撥浪鼓：“沒了沒了，這裏就這些水奇怪些，好端端的小河，水偏是一波一波地來，從來如此，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看來，這個師古是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洛林喘息方定，就示意師古趕緊走，這樣的刺激，少一次是一次，他受不住。
師古在前方帶路，盡量小聲，很沒腦子地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麽病啊？要我是你這身子骨，我肯定不能讓自己這麽犯險，我找個地方養着不好？”
洛林不答。
師古繼續碎碎念：“等我們出去了，你就別胡來了，這次進村我承你的情，以後你有什麽需要只會一聲，但凡我能夠做到，一定給你辦得妥妥的！”
“你覺得我們能出得去？”
“自然能啊！”莫名的自信，照舊不帶腦子。
“那，”洛林道，“夜不入，晨不出到底是什麽意思？如果天亮我們還留在這裏，又會發生什麽？”
師古腳步一錯，微微頓住，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道了聲：“小心……”
洛林會意，深呼吸的同時，将拉住楊柳的手又拉緊了一些，而後，水浪果然如約而來。
“你們早就知道了吧？”水浪過後，師古繼續帶路的同時如是問。
“這要看你指的是什麽，”洛林也不藏着掖着，“知道你不是你，但不知道你為什麽不是你，又怎麽不是你。”
“哈……”師古慘然一笑，并沒有被繞暈，“你們不知道，我哪裏又知道！”
“所以，如果我們天亮時沒出村就會很麻煩是吧？”
“這個村子差不多五十年沒人出去過了，我生在這裏時，不知道這裏為什麽古怪，我出去了也還是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當時我們離開得很着急，說是逃命也不為過……”
忽然，師古停下腳步，正在說的話也戛然而止。
洛林下意識以為水浪又要來，抓緊柳樹時，沒見水浪，卻見師古的目光落向河岸之上。
那兒，一人居高臨下含笑瞧着二人，陰恻恻，滿滿的不懷好意和深沉算計，卻又偏偏是個稚子模樣。
正是朵朵！
洛林一愣，開始思索在這裏逃生的可能。
師古卻是下意識就低了頭，整個人回歸入村前那種刻意的回避和躲閃。
好在，朵朵站在那兒，只像是個稚氣小女孩看到什麽有趣的東西多瞧了兩眼，而後，目光在師古和洛林身上掃視一圈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她是誰？”洛林碰了下師古，示意他人已經離開，“總感覺她不像個五六歲的小姑娘。”
師古擡頭，看見人已經不見，這才無力笑道：“她哪裏是什麽小姑娘，我小的時候見她就是這個模樣，甚至，村裏的老人小的時候見她也是這個模樣。”
“這麽說，她至少已經五六十了？”
“不止，”遭遇朵朵凝視後，師古整個人脫水了一般，幹勁掉了一大半，“我小時候偶然看過木頭刻畫，在還留着長發的古人群裏就有她的身影，也是這麽大的模樣。”
“可是，”洛林聽得認真，随即又是疑惑，“為什麽在村口的面攤前，她沒有認出你。”
師古想了想，很久，只是茫然着搖頭：“我也不知道，我那時甚至不敢擡頭，但我确定她什麽都看得見，她一定看見我了，只是……不清楚她為什麽沒認出我……”
明明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連沐雲和秦川也不能一眼分辨。
看對方蔫頭耷腦的模樣，洛林知道他沒說謊：“你覺得她來這兒是做什麽？”
師古抹一把臉上的水，耿直道：“告訴我們她發現我們了？”
“那為什麽要走？直接找人把我們都抓起來不就好了！”
“是啊，”師古想不明白，“那是為什麽？總覺得她不懷好意。”
洛林很想說一句“你原來也帶腦子，還知道人不懷好意”，可說話于他也是個費勁兒的事，他現在只想早點離開這條動不動就水漫金山想要他命的河。
目光在四處尋過，洛林攀住一棵垂柳，作勢要上去。
師古伸手幫了洛林一把，卻被洛林拒絕，只是提醒他：“你想想，他們會把人帶到什麽地方？我們接下來又該怎麽走？”
想到秦川和沐雲，師古總有種違和感，事實上，他雖然料定二人一定會有事，但那種料定只是基于機甲村中人一定會不自量力地找茬，而二人也一定能應付，大不了有些麻煩的基礎上。
所以，他确實沒有想過二人如果真的出事會被帶到什麽地方這個問題。
而且，以師古所知，二人一旦出事，他們也一定就找不到對方了，至少是看不見，因為，那樣的情況下，秦川和沐雲只可能被關在一個地方。
傀籠！
“所以，”洛林像能讀心，“你一路帶我過來，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哪裏？”
“……”師古短暫沉默，而後表情有些古怪生硬，唇齒不協調道，“家……”
洛林絲毫不覺得這個字眼有多麽不同的意義，看着師古沉默別扭，帶些不可名狀的表情，只催促道：“差不多就趕緊找路上去吧，這兒沒別的動靜，也沒人，要再待下去可就真得凍出毛病了。”
聞言，師古四下看了看，總算将那種古怪的表情壓了下去，而後，一手拉住柳樹，麻溜兒蹿上了不低的河岸，又回頭伸下一只手：“走！”
二人全身濕噠噠，在寒冷的夜色裏冒着惹眼的熱氣。
但奇怪的是，一路貓腰走過去，連半個人影也看不見。
“還遠嗎？”洛林凍得不輕，嘴唇發紫，整個人愈發地有種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模樣，“不如找個地方先換身衣服？”
“這兒？”師古站定，看向眼前，見沿路走來所有傀籠都端正擺放，眼底早已鎖上一層愁色。
“嗯。”洛林哆嗦着點頭，伸出的手無意識按上眼前這戶人家的木樓主牆借力。
“別動！”師古朝前一步想攔，但他先前震驚于所有傀籠都是鎖死狀态，有些心不在焉，自然就沒能攔住，洛林的手已經碰上致密結實的木樓……
忽然，某種細微的聲音傳入二人耳中，洛林的手在最後一刻頓住，而後反手扯開總是從各種角度遮住視野的花木，随即怔住……
入眼處，并不是什麽木樓牆面，而是，一只巨大的整木立方體！
無縫無孔，肉眼看去幾乎滑不留手，像個精密的藝術品，但機括輕輕運轉的聲音正是從裏面傳來。
帶着機括慣有的極致生冷，讓人聽得沒來由心驚。
“這是什麽？”洛林問，一時忘了哆嗦，雙眼也因為震驚而瞳孔放大。
“……家……”師古努力，想要告訴洛林這東西的可怕，但話到嘴邊，無論如何只能說出這個字。
“家？”洛林瞬間反應過來，開始後知後覺的明白這個字眼的古怪，也開始意識到師古情緒和狀态上的不對勁，“走，不是要找你自己的家嗎？你帶我去。”
說罷，不由分說将師古拉離了傀籠，反應出奇地鎮定。
遠離傀籠，師古的情緒慢慢有所恢複。
不等喘息片刻，二人眼前的石板路上突然出現了一只小小的竹編人偶，人偶編制得很粗糙，但雙手雙腳都看得分明。
此時，正雙腳站地，一只手自然垂下，而另一只則高高擡起，指向不遠處一個地方……
那兒，一張方桌旁，沐雲和秦川正對坐飲茶。
茶煙袅袅中，一派閑适。
而他們身後，正是矗立在小山坡上，被花木掩去了大半個身子的，巨大華麗傀籠。
“家……”看見傀籠，師古瞬間又有些失魂，“到了……”
“你清醒些！”洛林晃了晃師古，發現沒用後，一巴掌拍在師古眉心，“他們兩人不對勁！”
秦川眨眼，暗示四周有包圍，但目光落向傀籠時，只是擔心。
“這個東西是什麽？你能解決的吧？”洛林很快明白。
“我……”師古嗫嚅，慌亂，整個人像被擰開某種發條機關，手足和表情都漸漸失去控制，“我……不……”
洛林皺眉，看向沐雲和秦川，秦川收起目光，似有不忍，而沐雲則眉眼如故，末了長睫下壓，暗示洛林放手去做。
“你要找的人，就在裏面！”洛林會意，随即輕抿發紫的唇，而後，不輕不重說出這樣一句話。
話很輕，但，初入耳中，師古便徹底狂化！
拔足狂奔沖向山坡，劈手打翻還冒着熱氣的茶，一把揪住沐雲領口：“你這麽聰明！你為什麽不可以！你可以的！你能打開！！你去！去救他！！去救他啊！！！晚了，就來不及了！！！”
他完全忘記了，沐雲和秦川此時階下囚、活人偶的身份和模樣，只是一遍遍厲聲哀求，眼中的淚不受控地滾滾而下，帶着火熱的溫度砸在沐雲平放在雙腿上的手。
沐雲的手指幾不可查地動了動，而後，嘴唇微微翕動，有聲音又輕又小地傳出：“讓我們去也不是不行，至少你得先告訴我們，你是誰吧。”
“我是師古！”師古厲聲答道，十分堅定，但唇齒卻奇跡般地缺乏協調，短短四個字，師古唇上已經被不受控的牙咬破數個血洞！
“你不是。”沐雲淡定，看對方鮮紅流下唇角，眉眼森然。
“我是！”又是一陣努力，舌尖也被咬破，鮮紅噴濺而出，“那個是我哥！……沒有名字的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