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你
秦川眼睛看不見後,沐雲對她的照顧到達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用無微不至形容都不足夠,好像秦川失去的不是視力,而是手腳和所有的感官。
幾乎随時随地她的身旁都有沐雲的身影,就算是一口喝的,沐雲也将它送到秦川唇邊,連同別人的一句話,沐雲也不厭其煩同秦川轉述。
甚至于,在秦川醒來第二日之後就謝絕了所有人的探視,委婉提出請所有人離開的請求,只他一人,陪在秦川身邊,進出秦川身側。
但其實,秦川的話并不多。
不當同沐雲的不多,連帶沐雲轉述的那些她也不怎麽搭理。
她只是漆黑着一雙眼,看向虛空。
仿佛虛空之中有她許多的求而不得。
她剛剛失去視力,沐雲自然事事寵她,樣樣順她。
甚至,聯系了最好的眼科醫生,當夜就同秦川做了會診。
診療的結果無外乎就是洛林說過的那套,無原因,也自然沒有對症的治療方法,只說等等看,或許,會有奇跡。
而這樣的話,他也沒有瞞着秦川。
好像,他将以前所有的小心謹慎和不再欺騙秦川的毛病全都改了。
秦川只是默默聽了,又默默點頭。
她像失去了快樂的能力,也像不再能夠感知快樂一般。
所有人,便都想知道秦川這兩多月是怎麽過來的,那日之後又發生了什麽。
但是,因為連人也見不到,一切便都無從談起。
而這個問題,沐雲并不問秦川,仿佛,他根本不關心過去發生過什麽,只要秦川回來了,一切就結束了。
直到第三日,秦川才說了醒過來的第二句話。
那時,廢墟之中的龍城已經沒多少人了。
除了沐雲的人之外,其他九門的人,無關的人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連沐雲自己的人,也并不多。
畢竟,所有人在此地徘徊流連已經快三個月了,這三個月,他們未必知道事情的全部,但做的事情卻一點不簡單,神經也從未輕松。
因此,這日,秦川像終于接受了事實,也像終于認清了自己眼睛不能再好的事實,她開口說了第二句話,問了兩件事:
一件是,黑蟒今後怎麽辦;另一件,則是沐雲準備怎樣處置龍城。
前者,所有人其實也都不明白,明明終極局之後,龍城被毀,十門所有人身上的古怪,糾纏所有人數代的埋藏在血脈中的那種東西不見了,連玉小仙,也不再能放出那些古怪的蠱蟲。
可是,黑蟒為什麽還在?
雖然一直離群索居,從來便不開心也不快樂,甚至多活一分鐘都是一種煎熬,也日漸奄奄一息,但是,它卻一直還活着。
對此,沐雲搖搖頭,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就随它吧。”
最後,在秦川靜默的等待裏,他只是溫柔:“反正,應該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秦川問。
沐雲點頭,握住秦川的手:“找到你時,它也受了傷,不知那傷怎麽來的,胸腹都快融沒了。”
秦川皺眉,似乎不忍繼續聽。
沐雲便小心翼翼問出了一直以來從未問過的問題:“你還記得……”
沒等他說完,秦川便搖了搖頭:“像做了一場夢,夢裏什麽都有,又好像什麽都沒有,到最後,有光,我便順着那光走,誰知,我其實已經是個瞎的……”
“我也不知道那光是什麽。但是……我出來了……”
秦川的手指蜷攏,仿佛,每次回憶都是一種淩遲,沐雲瞧了,頓了頓後小心攏住她的手,細心去替她剝開指節:“沒事了,沒事了……”
他的聲音很輕,輕輕去哄秦川,仿佛那幾個字帶着魔法,說出來了,便真的沒事了。
“我知道你想知道那日之後發生了什麽,但是,”秦川無力,“沐雲,對不起……”
“我想不起來了,我很用力去想,可是,我想不起來了……”
“你請醫生來看過,也讓洛林看過,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好起來……”
“你沒事!”沐雲便握緊秦川的手,一遍遍去說,“你從來沒有事,從今以後,也不會再有事,我在這裏,就在這裏!”
這句話,沐雲說得很激動,因此,秦川是第一次真實地覺出,這兩個月,沐雲到底經歷了什麽。
他瘦得沒了樣子,一貫只是涼的手此時還枯,雖然照舊幹幹淨淨,秋日明淨書桌上的一疊萱草紙一般,但是,那種枯裏帶種觸目驚心,仿佛只是一具淺淺蒙上一層皮的骨架在強撐。
“沐雲,”秦川便心疼,“你怎麽樣了?醒來這麽久,我都陷在過去的記憶裏,記不起問你一聲,你怎麽樣了?”
沐雲的手便倏然一下離了秦川的手,做錯事的小孩一般,将手藏在身後。
“上次,”秦川淺笑,“你躺在那裏,我急得快死了。先前你坐在輪椅裏,坐了很久,那時雖然也心疼你,可你總在我面前,總被我推着走,我是不大擔心沒了你,也看不見你的,可是那時,你知道,我好心疼……”
“卻又沒什麽人可以說,我去看你,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還能回來,也不知道你還能不能回來,甚至不知道十相門終極局之後是什麽……”
“我走時,你一句話也沒同我說,好像再也不在乎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好像不知道來同你告別的人是我,好像,也不會再有站起來同我說笑的一日……”
“沐雲,”坐在輪椅上的秦川最後伸開雙臂攔腰抱住站在面前的沐雲,将頭埋在對方的腰腹,“所有的一切,真的結束了嗎?終于結束了嗎?”
沐雲沒吭聲,只是靜靜讓她抱着。
彼時日光落,淺淺一層金輝鋪灑在二人身上,照出一種孑世的孤獨。
他們明明是兩個人,但那種孤獨,仿佛與生俱來一般不溶于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末了,沐雲俯下腰,解開秦川的懷抱,将人小心抱回床上,兩日來便都是如此,秦川仿佛沒了走路的能力,去哪兒都是沐雲代勞。
尤其,只要日光一收,即便秦川身上鋪了很厚的毯子,穿得也一點涼風透不進去,就連一張俏生生的臉也要低下頭才能從總是罩着的風帽之內看到,哪怕就是這樣,只要日色一收,沐雲總要将她抱回床上,不讓她受到一點寒氣。
此時,也是如此。
秦川安安靜靜任沐雲的照顧,全身心只是信任的模樣,任何人看了也要覺得心中一暖。
可明明他,也不過将好未好的一把身子骨。
沐雲走過了那麽多獨自一人的路,如今,總算有了盼頭,有了期待。
一切,似乎便如枯樹逢了春,雖然還沒芽孢綻放,但枯樹之內已經有了春色,一切的圓滿,便只是時間。
再遠的距離,也能抵達,更何況,只是輪椅到床之間的距離。
沐雲将秦川放下時,秦川的手卻不撒開了。
于是,一切只在不言中。
秦川乖巧躺在床上,陷在溫軟的被褥之中,她的手合圍在那既瘦卻又不很瘦,必要時還相當有力氣的腰上。
沐雲瞧了瞧,輕聲:“醫生說,你需要靜養。”
秦川便抿緊了唇,末了吐出一點不開心:“誰說?我好得很……”
沐雲低眉,愈發溫柔而耐心:“乖……我都在的,只要是你,只要你好了,我什麽都依你……”
終歸山長水闊,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手上便落下萱草紙一般幹淨的掌,可,在這掌還沒碰上秦川手的那瞬,秦川的手倏一下松開了。
她将自己埋進被子中,似乎帶了氣,悶悶的聲音傳出:“那你走……”
隔着被子,沐雲替她将被子拉好,似乎想要拉開,告訴對方別這樣,容易憋着,可是,手終于還是停在了最後,換作輕拍:“嗯……”
他輕聲答應:“別急,我在的,就在這裏,你只要一出聲,我就在了……”
沐雲照舊輕手輕腳走向門口,身後,秦川便又猛然掀開了被子:“沐雲!”
“嗯。”沐雲立即停步,回頭,耐心去等後面的話。
“我們走吧……”
“好。”
這樣的話,秦川同他說過一次。
而這次,還是相似的情況。
“我說我們走吧,”秦川将話又說了一遍,“我的意思是,我們離開這裏吧。”
沐雲微合了眸,長睫壓着最後一點日色蓋住了他的眼。
“好。”
依舊如最初一般,他懂的,他明白的,而他,也只是一味地認同。
“那麽,”但這次,秦川又道,“龍城怎麽辦?”
這話,她方才已經問過一次。
“龍城,本來沒有,”沐雲淡淡,“以後,也便不會有。”
“準備好了?”
沐雲點頭:“嗯。”
“什麽時候?”
“明天,我們走時。”
秦川不再吭聲,好像一切終于圓滿,也一切終于都要結束。
“沐雲,”可偏偏到了最後,到了沐雲再次想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她又道,“以後,我們會很好很好的,比所有時候都要好……”
“嗯,”沐雲的聲音愈發地輕,“會很好很好的……”
而後,他轉身走入漆黑的夜。
是夜,夜色濃重時,有人從臨時搭建的這處休息處摸出,摸入沉沉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