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員惡人
秦川幾人趕到時,甲四宗已經将雨仁按在了地上:“囡囡已經死了!”
他幾乎是咬着牙說出這句話。
“你二十歲時她就死了!替你死的!”
“你到底怎樣才能明白過來!”
“她死了!沒了!任何地方都見不到了!”
甲四宗惡狠狠說着這些話,眼底赤紅,像喝了烈酒熬了大夜,有種折磨幾近崩潰,似乎想要弄死雨仁,卻不得不做着隐忍。
相反,雨仁則冷靜得有些過分,眼底有光,他不哭不鬧,只是抵抗不過地被幾乎花白了頭發的甲四宗按在地上。
“23005948、23005949、23005950……”
他還是在數數,數字不知不覺已經變得這麽驚人。
“你到底在數什麽?”甲四宗膝蓋重重壓上雨仁的腰彎,雨仁吃疼,立即痛哼出聲,打斷了數的數。
“說啊!”甲四宗吼,“你到底在數什麽!”
“是他走出他那個世界的步數,是他同這個世界的聯系,是他走向你,走向囡囡的步數,”秦川冷靜道,“他每天都在努力走向你們,你應該明白的。”
秦川幾乎是下意識出口的,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沐雲也幾乎是下意識就瞧了她一眼,但沒說什麽。
“努力?努力特麽有屁用!”甲四宗道,卻下意識放開了按住雨仁的手。
雨仁起身,來不及拍幹淨身上的土和灰,捧着雙手就朝一個小屋跑去。
衆人跟在他身後,見他果然是去找囡囡。
桃源村中的建築還是那副樣子,首尾相連,無終無始,任何一個地方進去都是一場新的開始。
但雨仁很清晰,嘴裏念念有詞地數着數字,腳步一刻不停,幾乎沒有一點遲疑,很快就找到了囡囡。
囡囡同樣不記得自己是誰,她也是這個桃源村中的一名玉安岚,同樣地,看見雨仁和甲四宗也沒有多餘表情,只是自顧自在玩。
雨仁跑過去蹲下,将捧着的手獻寶似的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展開。
內裏,果不其然,就是一只蟬,剛剛破土而出的嫩蟬,白翅膀白肚皮,看起來很漂亮,也很脆弱。
囡囡看到蟬,看到灰頭土臉還帶了傷的雨仁,竟然,破天荒地笑了一笑。
也是那點子笑意,讓甲四宗幾乎瘋狂。
他撲過去,雙手撼在囡囡的肩上:“囡囡,你看看爸爸,我是爸爸啊!你看看爸爸!”
然而,那點子笑意像是錯覺,頃刻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囡囡認不出甲四宗,一如她也認不出雨仁。
她接過蟬,讓開甲四宗的禁锢,走到屋外,将蟬放在一截樹枝上,然後離開。
全程,沒有一點點停留和遺憾。
一如,囡囡當年會做的那樣。
這是他的囡囡!
是他的女兒!
甲四宗再次瘋狂,再次撲上去,拼命搖晃囡囡,已經忘記最先是他告訴雨仁囡囡已經死了的事實:“囡囡,叫爸爸,叫爸爸啊!”
囡囡沒有反應,只是,被晃得厲害了,有點害怕,想哭。
雨仁便出手将囡囡護在懷中,任憑甲四宗朝他身上實打實地招呼。
鬧劇持續了一陣子,直到有人過去拍拍甲四宗的肩,是石木天剛,甲四宗不理,已經陷入某種情緒之中無法自拔,石木天剛便勾手強硬将人拖走:“讓他待着!”
破壞于是開始,畢竟都在桃源村中歷練過,各自有各自的法子。
石木天剛先是土|匪般到一戶人家之中大吃大造了一頓,清水丫丫則拉着一堆人講了半下午的故事,故事之離奇曲折世所罕見,偏偏,都冠名于我的某個朋友,還說謊會天打雷劈的賭咒起誓。
破了妄行和說謊的戒。
玉小仙沒什麽戰鬥力,只是按石木天剛的吩咐,将田野裏剛活穩的一排小樹苗連根拔起,傻乎乎坐着數根須的多少。
沐雲金尊玉貴,向來是不會幹這些事情的,于是,所有的苦活便都是秦川,殺生是不可能殺生的,就算不是真的也下不去手,殺幾條魚幾只雞過頓嘴瘾倒還行。
就是,秦川的廚藝沐雲是見識過的,當他意識到秦川将沒拔毛沒去鱗的雞和魚放在火塘上燒,雞和魚頃刻焦黑,騰起一股黑煙,且雞和魚的肚皮越來越大越來越圓是為了做烤雞和烤魚時,人就已經走不了了。
不過,最後在沐雲以自己身子弱實在是不能親身成為殺生第一誡的對象的說服下,相當勉強地完成了浪費指标,躲過了致命一劫。
破了浪費食物和殺生的戒。
一堆人裏,要說最靠譜的還得是甲四宗。
他一頓□□,是到了貓貓狗狗看到都扭頭就跑的地步。
一下午,一堆人将整個桃源村造得沒點樣子。
然而,饒是如此,五戒集全,也沒能給村子帶來點致命性的傷害。
總不能,真得等天黑?
清水丫丫用眼神詢問。
然而,邏輯上并不用。
畢竟,五戒并非單純的五戒,桃源村中bug級的測謊能力和獨特的信息傳遞能力讓一切不可能只是這麽教條。
但是,為什麽呢?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清水丫丫甚至已經惡狠狠看着來人,大抵是準備實在不行就真的動手搞定幾個人,反正大家都不是真的時,甲四宗高舉火把跑進在房屋之上,已經開始放火。
那不知疲倦,一個人幹完整個團隊KPI的模樣,很難說是不沾點個人恩怨的。
然後,四周果然開始起了不同。
看來,衆人面面相觑,絕對的暴力能壓制一切牛鬼蛇神。
那時的情景便是,日頭漸落,天地同輝,衆人彙在桃園村口,身上頭臉上都沾了點黑灰,各自杵在各自的角落,在看燒村。
所有人都安靜,當然,并非出于慚愧,畢竟,對惡人而言,慚愧是不可能慚愧的,若一定要說,大抵上唯一有的一點子情緒是有點後悔,後悔為什麽沒有第一時間就燒村。
而是出于,大家都感受到的,桃源村這方天地之間已經起來的一點點特別。
面前合圍的房屋噼啪作響,就要被大火整個吞噬,村子于是顯得愈發安靜。
然而,即便如此,村中的一個個“玉安岚”依舊勞作生息,一切如常,仿佛他們什麽都沒有看見,一切都沒有發生。
直到,那一個個人漸漸有了點不是人的樣子,漸漸從人的模樣開始虛化、氣化,成了某種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存在。
像是霧像是煙,松散而膨|脹,很快,便在愈來愈烈的熱氣中蒸騰、搖擺。
那時的他們看起來,成了某種古怪的生物,或者說,是皺巴着皮膚的植物。
雨仁懷中的囡囡也成了這種模樣,他卻還不松手。
以至于不得不由甲四宗上前一掌敲暈,才将他拖開。
也就在那瞬,膨|脹愈烈,搖擺漸止。
忽地一下,這種東西爆開,天地之間只是某種虛幻飄散的緋色粉末。
房屋也終于垮塌,四野只是安靜。
一片安靜裏,大家不約而同蒙住口鼻,卻見平日裏總将口鼻蒙得嚴實的沐雲只是淡淡瞧着面前的一切。
不等大家發出疑問,四周突然出現了一點不同。
像是天地被按下了暫停鍵,連風連火也沒有一絲妄動,而後,猛然一下子綻開一層氣浪,或許也并沒有,因為照舊連風連火也沒有一絲妄動。
但,氣浪中,所有東西再次重置。
大火消失,村莊消失,所有緋色粉末無風自動,扭攪成股再彙至一處,那裏,頃刻就是緋色的一團。
而後,全部不見。
內裏,日色西沉那頭,有人緩步走來:“諸位,找我?”
那人戴着一截夕陽,負着日光,模樣一開始并看不分明。
但能瞧出他相當反常地穿了一身長袍,頭發也幾乎及地,卻絲毫不亂。
“你是?”清水丫丫眯着眼。
“玉安岚。”
所有人呼吸窒住。
還是清水丫丫,她用手肘碰碰玉小仙:“你師父?”
不料,玉小仙定定出神好半天,直到來人走到近前,卻還是只是輕輕搖頭。
清水丫丫迷茫了。
因為來人,真真就是煙岚雲岫、光風霁月。
一雙眸子,不帶一點世俗的雜念,幹幹淨淨地透出一種淡然恬靜。
若說這人不是玉安岚,所有人都不信了。
可,為什麽,玉小仙還是搖頭?
玉安岚淡色的眸子在衆人身上掃過一圈,照舊無波無瀾,就連落在玉小仙身上也是一樣。
難不成,衆人此刻都在心裏嘀咕,玉小仙和玉安岚真沒什麽關系?
畢竟,想象中的師徒相認淚灑當場并沒有發生。
可不應該啊,雖說玉小仙不過七八歲,五官還沒長開,玉安岚卻是超塵脫俗,氣質也幾乎不在五行之中,但,兩個人之間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就是有那麽點子像。
石木天剛摸着下巴咂摸,看看玉小仙,又看看玉安岚。
不等他咂摸出點什麽味道,清水丫丫釋疑:“一樣冷嘴冷臉,不招人親近。”
石木天剛:“哦!~對!”
又悄聲問:“可為什麽不相認?”
清水丫丫:“多半就是小徒弟犯了錯,被逐出師門,說好斷情絕義,所以就算此時此刻師父見了,也要裝作不認識表示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要嘴硬一下,這就是追妻火葬場的常規劇情了,很正常很正常……”
石木天剛嘴唇抖動:“妻?”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意思就是這麽個意思,”清水丫丫老神在在,“你要不信,一會兒讓仙兒哭一個,最好吐口血捂着胸口倒下去,到時你就看吧,做師父的一準兒搶過去給抱懷裏,從此要月亮絕不給摘星星,寵小仙上天……”
石木天剛:“……”
秦川:“……”
沐雲則很不給面子地笑出了聲。
這是讀了多少話本子才能有的領悟水平啊……個屁!
要不是聲音不大,要不是玉小仙懵懂着,要不是玉安岚涵養超群,非得暴揍清水丫丫的狗頭不可。
就在衆人以為清水丫丫的這番言論已經夠離譜時,玉安岚卻再次屈尊降貴地開了口:“你們,誰是顧清瀾?”
衆人:“……”
雖是沒人搭腔,但衆人此時的表情相當值得琢磨。
秦川、沐雲且不論,玉小仙也慣常地沒太多表情。
石木天剛也還算控制得好,只眼底露了點鋒芒,頃刻便收束。
但甲四宗和雨仁,就沒那麽好定力。
先是雨仁頃刻就激動,像接收到某種暗號,而甲四宗則迅速低下頭臉,不由分說将雨仁再次敲暈。
整個過程不超過四分之一秒。
如若不是衆人都眼尖,大抵就要漏過去。
還是清水丫丫:“顧清瀾?”
她的語音也頗有深意:“生門主顧清瀾?”
玉安岚皺了皺眉:“嗯,是她。”
清水丫丫便只能再道:“可是,據我所知,兩年前,顧清瀾就已經死了。”
“死了?”玉安岚還是皺眉,“那她是誰?”
手指指向的不是別人,正是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