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大山
十萬大山,其實只是個概稱。
山未必真有十萬座,只不過說山多而且難以看透,不可琢磨。
一如石木天明,并不是他叫了天明,他的命運、他們一族的命運就真的會雲天大開、明朗如日。
因此,自從離開大山以後,石木天明只叫自己小明,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名字,承載着他最普通的夢想,那就是過最普通的人生。
顯然,在十萬大山的寨子裏,石木天明這個名字一點也不普通,他,自然也不普通。
不過,在最初的時候,小明并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他有一個好叔叔,而他的叔叔一定有辦法解決他遇到的所有問題。
記憶開始的時候,是光屁|股的小明被小夥伴搶了糖,他一如既往哭嚎起來,自然是要叫叔叔的,聲音也一如既往地響徹整個寨子。
從小,他就沒別的本事,唯獨嗓門大,聲音烈,尤其,叔叔兩個字運用得爐火純青,是最先會說也是說得最清楚的字眼。
以至于此後,寨子裏只要出現這一聲,大家便可以開始默數,不超過三聲,不論在什麽地方在幹什麽的石木天剛一準兒撒丫子朝着聲音跑去。
速度之快,掀起的流風,據說曾經将一整排剛剛出鍋的小鍋米線吹得溫度正正好。
因此,後來,在聲音傳來而石木天剛又要途徑的地方,甚至有人開始等風來。
這次也不意外,石木天剛如聲而至,高卷的褲腿子上滿是泥點子,大樣應該是正在田溝裏,而正在做的多半也是小明給安排的莫名其妙的事,比如逮個泥鳅或抓幾只螃蟹。
摸清狀況後,石木天剛給小明拿了更多的糖,本想息事寧人。
然而小明卻不幹,豁開的嘴大張,裏面沒幾顆牙,卻能咬天的樣子,非要自己先前含在嘴裏被人搶走的那顆,別的都不行。
石木天剛左哄右哄總是沒有辦法。
沒了法子,石木天剛只好頂着一身腱子肉和惡霸臉,以九尺男兒之軀同個三歲不到的奶娃子搶糖,還是從人家嘴裏搶。
奶娃子也夠狠,一早就打眼瞧着小明和石木天剛的動靜,将二人的交流全看在眼裏。
而後一聲不吭,只将一張嘴巴嘬得吧|吧響,因此,當石木天剛終于克服身材和年齡差距,動手朝他嘴裏扣時,糖早讓奶娃子吃沒了。
石木天剛:“……”
小明:“……”
小明:“哇——!”
哭聲于是響徹雲霄。
“騙你的!”石木天剛同奶娃子眨眨眼,悄悄給奶娃子塞了幾顆糖,然後背着身子将一顆剝好的糖放|入小明的嘴巴裏。
哭聲于是立止。
可,僅僅是在小明砸吧了兩下嘴巴後,眼淚都還沒收起來那瞬,哭聲再次拉|警|報一般裂空而起。
石木天剛撓撓頭:“又怎麽了?”
奶娃子繞過石木天剛的背,在他身後探出頭來,給出相當中肯地評價:“大了……”
原來的那顆已經被含了不知多久,可沒這顆大。
石木天剛:“???”
竟有這般敏銳?
然而,敏銳的不止這點,小明吐出嘴裏的糖,照舊仰起裏面沒幾顆牙的嘴,能咬天一般恸哭。
石木天剛照舊哄了又哄,照舊還是沒有一點法子,而後,他低頭,同扒在自己身後露出個腦袋的奶娃子對上了眼。
奶娃子眼睛亮晶晶,卻懵懂:“……”
石木天剛用眼神引|誘:“不白吃!”
奶娃子眼睛于是亮起:“嗯!”
石木天剛剝了顆糖放入奶娃子口中,奶娃子再次給出相當中肯的評價:“味兒不對。”
石木天剛:“???”
奶娃子拿出手心裏的糖:“剛剛是這個味兒!”
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藏進了自己的褲|裆。
石木天剛:“……”
石木天剛:“倒也不至于……不搶你的,幾顆糖,給都給了,我這麽大個人還能搶你的不成?”
奶娃子:“……”
明明剛剛就是搶了的,要不是他嘴快,他一點不懷疑那大胳膊能撬開他的嘴把那半顆糖搶回去。
石木天剛明顯也從奶娃子眼中看明白了這點子意思,于是輕咳一聲,朝着自己剩下的糖果中搜尋起來。
然而……事情就是那麽湊巧,偏偏就是那種口味的沒有了。
石木天剛:“……”
奶娃子:“……”
小明安安靜靜看着,然後撕開嘴繼續咬天:“哇——!”
石木天剛:“……”
石木天剛果斷清空方才的記憶,再次表演起當場失憶,重新盯上奶娃子。
奶娃子見情況不妙,拔腿就跑,速度竟然相當地快……
于是,場面一時相當混亂,奶娃子在前面跑,石木天剛拔腿追,卻在小明哇哇亂叫地提醒裏,折返抱上小明吭哧吭哧追。
奶娃子相當精明,捂着褲|裆專找各種草窠拉樹洞子鑽。
石木天剛頂着威猛的九尺男兒之身,護着懷中哭天搶地不允許自己的坐騎分毫示弱退縮的小明,一路狂追,好一個雞飛狗跳。
事情的結果便是,一身剮蹭傷口和一身破爛衣服勉強蔽體的石木天剛和懷中一點傷損沒有正在美滋滋吃糖的小明,一大一小,齊齊整整跪在了寨子祠堂。
“還不快給你二大爺認錯!”老人拿着手杖狠狠敲打地面,相當的氣憤難當。
上首,所謂的二大爺(奶娃子)也是一身剮蹭傷口和一身破爛衣服勉強蔽體,也正含着糖,神氣盯住下面跪得板正的石木天剛和小明。
奶娃子輩分兒很高,竟是二大爺。
小明眨眨眼,在奶娃子的盯視下,覺得他理應就該在上首。
于是,他伸手拽拽石木天剛,石木天剛不應,他再拽,石木天剛還是不應,反倒将石木天剛身上本就稀碎勉強挂住的衣服徹底抓下,半邊胸膛立即露出,上面條條道道相當醒目。
小明于是将糖果在嘴巴裏換個穩妥的位置含好,裂開大嘴就要施展鬼嚎神功……
“停!”不等小明嚎出聲,老人已經識破他的伎倆,“就算是将來的畢摩,也不該如此縱容!”
又伸手止住正要辯解的石木天剛:“你要是管不好,趁早交回來給我們!”
石木天剛便再不說話,只是相當恭敬地伏低身子,小明被這一吼,也忘了要哭的事,卻沒忘對奶娃子的新仇舊恨。
眼看着坐·石木天剛·騎靠不住,決定親自動手。
于是,在石木天剛躬身的時候,他也朝前躬了身子,等石木天剛擡起身時,他人已經爬前三步,手相當快速地夠到了坐在椅子上的,奶娃子晃晃悠悠的腿。
然後,在老人和石木天剛的共同喝止聲音裏,奶娃子一聲大哭……
再然後,小明含着糖果趾高氣昂地讓石木天剛抱着勝利歸家。
不同的只是,石木天剛腦門上多了一個包,手杖敲的。
畢竟,奶娃子不僅只是他輩分兒高的二大爺,還是老人的大孫子……
都說打人不打頭,可見這場教訓該是很嚴重的,也該給人長點記性。
然而事實卻是,石木天剛頭上的包還沒消,小明的呼聲便已經變本加厲地再次震動寨子、響徹雲霄。
石木天剛也無所顧忌地一而再再而三用他九尺男兒之身同小明的各種敵|對|勢|力做着戰鬥。
它們有時是溪水裏釣不上來的魚,有時是高高的樹梢上摘不下來的果子,有時是鳥窩裏掏不着的蛋,有時是山裏不合時節找不到的菌兒……
石木天剛總是随喊随到,猶如小明的影分|身外挂,竟也成了寨子裏老少常見的一道風景。
只是,每當石木天剛在小明的呼喚聲中放下手頭的一切事千裏萬裏趕過去時,寨子裏的人都難免搖搖頭,有的還難免對自家溺愛孩子的老人或者媳婦兒叮囑上幾句:可千萬別這麽把孩子寵成個大廢物。
然而,小明并不是個廢物。
小明很聰明,聰明到任何巫門的本事,只要石木天剛教了,他用不了多久就能學會,甚至青出于藍。
聰明到,即便小小一只還不會說話,他也本能地知道,他身上這些本事不能随便露出來給別人瞧見,所以,打架總是要喊叔叔的。
聰明到,他知道叔叔的身上和他父母身上都有很多秘密。
聰明到,他從不會問不該自己知道的東西,因為他知道問了也不會得到回答。
因此,他有恃無恐地接受着叔叔石木天剛的偏愛。
畢竟他的世界就那麽大,他做到了他該做的,剩下的,就不是他該考慮的了,他只需要完美表達需求即可。
因為,剩下的做不做得到,那就是他叔叔石木天剛的事了。
也正是因着這層默契,石木天剛才把小明寵上了天。
然而,一切終究在小明六歲那年有了不同,而原因,還是因為小明的聰明。
最初,只是因為小明的阿爸阿媽回來時,石木天剛都要找各種理由離開,而小明雖然常日裏不把石木天剛當個長輩看,甚至時不時也不大把他當個人看,但這種時候,小明還是有種古樸的觀念不知從何處生出,那就是希望一家人整整齊齊。
因此,六歲那年,他生日頭天,小明沒有聽石木天剛的話早早睡下,不像往常一樣聽信石木天剛說的只要睡一覺,睡醒阿爸阿媽就回來了。
雖然,這樣的話每次都不假,但那次,小明就是希望石木天剛能夠留下,而他的性子又讓他不願意将這句話明說。
逮到他,再找個借口留下,這對小明并不難,而且,也無傷大雅。
這麽想着,小明便睡不着了,他急迫地想要看看,在他睡着之後,石木天剛到底去了什麽地方,又為什麽不願意留下一起過他的生日。
反正,天亮了阿爸阿媽就來了,也不耽誤事。
于是,這一日一切如常。
同往常一樣,當石木天剛來哄小明睡覺時,他照舊提着非分的要求,一一要求石木天剛答應下來并保證做到,也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願意好好蓋着被子,耍着屬于他那個年紀的小脾氣。
全程,他沒瞧出石木天剛有什麽不同,一如,石木天剛也沒瞧出他心底的鬼主意。
于是,當野娃子小明終于呼呼睡去,而石木天剛也最後一次掖好被子離開時,他沒發現,小明已經藏好所有聲息完美綴在他的身後。
畢竟,野娃子小明倒頭就能睡到第二日的日上三竿,睡眠質量之好世所罕見。
而且,屋子四周還下過鬼篆書的禁制,因此,石木天剛一點沒有懷疑,如同往年一樣,照舊離開。
可是,石木天剛卻沒想到,六年了,除去年少不知事,小明早已将那些手段看過無數遍,即便石木天剛從沒教過小明這些,他的聰明也足以讓他琢磨出了破解之法。
夜色黑沉,石木天剛的腳步也很沉,而他,并不如告訴小明的那般,要去付一場如何香豔的約會,而是,走向了後山的某處隐|秘禁閉處。
那裏,是巫門一族的墳冢,只有成年的巫門血脈持有者才能進入,一般人并不知道那個地方,當然,這一般人裏不包括小明,小明是知道的,只是沒進去過而已。
不過,那時,小明還是充滿疑惑的。
他不知道石木天剛為什麽要在大晚上來這個地方,又為什麽能夠輕輕松松就破開禁制進入其中。
好像,這種事天生就該是他來做才合理一般。
可是,所有人不是都告訴他,他的母親石木龍康才是巫門血脈的持有者麽?
那時,小明心裏的這點疑惑險些讓他在暗夜裏露出點馬腳。
然而很快,便有更震驚的畫面充斥了他所有的神經,那便是他看見的,從墳冢裏面走出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