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我之死劫, 是你。”
沈寄雪與他對視，見他眼中滿是震驚，将鴻蒙鏡中所見未來之景細細道來。
“那日, 你帶着神界大軍屠我魔界，我亦被弑魔槍穿身而過釘在原地，弑魔槍上太乙玄紋流光閃爍, 讓我的傷口難以恢複。”
她面容平靜, “我握住槍杆, 身軀猛地向前，自長槍尾部穿了出來，誓與你不死不休。”
“此乃鴻蒙鏡所示我的死劫所在，”沈寄雪輕嘆一聲, “據它所言, 唯有借你五世情劫之機, 引你動情再殺之，徹底阻止你回歸神尊之位, 才可解開死劫。”
長淵怔楞許久, 鴻蒙鏡乃上古神器，可觀死劫之事他亦知曉，但怎會、怎會是他？
神界雖與魔界大大小小摩擦不斷, 但他從未有過殺了她的念頭, 也沒想過要帶神界大軍屠了魔界。
“阿雪，我······”
他眉頭緊皺，想要解釋一二，卻被沈寄雪打斷, “我知你現在不會。”
“去日不可挽，來日猶可變, ”她眯了眯眼，“如今你我不會走到你死我活那一步，乃是你我因此劫相知，若無此劫，一旦兩界摩擦愈發激烈，你我之來日未必不會像鴻蒙鏡所示那般。”
她不知長淵早在初次相見時便種下了動情之因，自然覺得此種情形再正常不過。
“不過如今也無所謂了，”她笑着握住他的手，“既已決定你我相守，死劫自然随之化解。”
長淵回握，溫柔撫過她的側臉，“阿雪，你可願與我結為道侶？”
沈寄雪一怔，未料到他會突然提起這個，頓了頓點頭答應，“好。”
她像是真的為他滿腔深情所動，願意留在歸墟與他相守，如同從前一般，毫不掩飾對他的包容與愛意，那些争吵、傷害與嫌隙被她一筆揭過，只餘脈脈溫情。
此後十幾日，他們相攜同往彼岸海觀靈魂化作的點點星芒，在三生石旁看盡世間伉俪情深，走遍歸墟的每一處角落，直至歸墟之主将要大婚的消息傳遍幽都。
喜袍加身，焚香立誓；
以彼之名，敬告天地。
歸墟無人知曉，那張燒給天道的婚書之上，所書乃是神尊與魔尊之名。
紅鸾帳中，沈寄雪攬住他的脖頸，二人呼吸糾纏，她眉眼盈盈抵在他的額間，長睫微垂，正欲垂首落下一吻，卻突然輕輕“嘶”了一聲。
“怎麽了？”長淵沙啞着聲音、擔憂問道。
她笑了笑，啄吻他的眼眸，似乎極愛他這副模樣，“無事，牽動了手環而已。”
長淵聞言一頓，擡手拉下她環在頸間的左手，骨刺深深刺入其間，原本流血不止的傷口已經結成凹凸不平的深褐色血痂，落在皓白腕間格外刺眼。
他指尖輕輕撫過傷t口邊緣，垂下的眼眸中神色未明，沈寄雪捏住他的指尖，玩笑一般晃了晃，低聲安撫道，“無事，你若是不放心，便留着它吧。”
“已經結了痂，不疼的。”
她神情溫柔，知他心中多有顧慮，尚不敢與她交付全部信任，寧願委屈自己也要撫平他的不安。
長淵心中悸動，被這份她給予的呵護熨得妥帖，如同行走于黑暗許久，突然得見天光，孤寂冷漠的神位之上終于有人并肩左右，交握之手熾熱而又滾燙。
此間即為永恒。
他唇角微勾，再擡眼時已釋然，“你我已證告天地結為道侶，沒什麽不放心的。”
“阿雪，抱歉。”
長淵撫上白骨手環，眼中滿是疼惜，骨刺自血肉之中緩緩收回，滞澀已久的靈力重新在她體內運轉，沈寄雪眼中光芒一閃而過，垂下眼睫盯着逐漸愈合的傷口。
“不必與我說抱歉，長淵，”她擡眼，伸手扣住他的後頸，漸漸拉近距離，聲音愈發輕柔，“是我該感謝你。”
話音未落，劍刃已然抵在了他的後心處。
長淵眼眶泛紅，死死盯着她，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笑意，“你果然、還是要走。”
他親手将殺死他的刀，遞到了她的手中。
方才的深情消弭不見，靈力化作鎖鏈将長淵牢牢捆住，她仍舊看着他，唇角微勾，眼神卻是冷的，如同山巅萬年不化的冰雪，怎麽都捂不熱。
不。
長淵有些恍惚地想起，那冰雪曾經融化過一次，可他卻視而不見，甚至狠狠踩了一腳。
他想起那個“恨”字出口時，她死寂一般的眼神，與他那時的快慰兩相對比，終歸是他“求仁得仁”。
劍尖推進幾分，鮮血濡濕了後背，長淵喟嘆一聲，“阿雪，你之前所說都是假的嗎？”
“你我已将結為道侶的盟誓證告天地，你當真對我、沒有半點情誼嗎？”
沈寄雪翻身走下床榻，眼中一片寂然，側眸看向被束縛住的他，“長淵，我為渡死劫殺你四次，阻你回歸神尊之位，害你永堕輪回，你怎能愛我？”
“你該恨我的。”
她心中已然麻木，彼此相愛又如何？
世間有情人終成眷屬者不過寥寥，更何況他們生來對立，在充滿算計與欺騙的關系之中尋一分真心，未免太過可笑，到頭來也不過是猜忌叢生、蘭因絮果。
更何況魔界與神界終有一戰，難道憑他們的感情，便能化解兩界之間的仇恨嗎？
一笑泯恩仇，不過是話本子裏的幻想罷了。
沈寄雪握緊手中長劍，想要刺入他的身軀，最終卻輕嘆一聲撤開利刃，“長淵，你好自為之。”
她本以為自己足夠理智，會毫不猶豫地再次殺死他，卻也難抵那幾分恻隐之心。
她轉身欲走，突聞身後破空聲起——
沈寄雪偏頭避開刺來的劍鋒，眸色一凜，折九霄驟然在手，擋開耳側利刃，眨眼之間兩人便過了幾十招，劍氣四溢，整座屋子都被拆得不成樣子。
破碎的紅绡飛舞，正巧落在沈寄雪眼前，她只覺劍氣撲面而來，當即舉劍刺去，豈料長淵手中劍尖一偏，只截斷了她耳邊幾縷發絲。
而她的一劍，卻正中他的胸膛。
長劍刺入胸膛，他皺了皺眉，痛意讓呼吸都變得謹慎起來。
可下一瞬，他擡手緊緊握住胸前利刃，阻止了想要将它拔出去的沈寄雪。
鮮血順着指縫流下，他擡眼對上她怔然泛起痛楚的眼眸，笑了笑，随即一步、一步走近了她，親手将長劍送入了身體。
那只殺戮無數、沾滿血腥的手，幾乎将劍柄捏碎，指尖蒼白到失了血色，若此刻松開手，恐怕指尖都在輕輕顫抖。
“停下······”
“我讓你停下！”
他隔着劍柄，輕輕抱住了她。
“你覺得鴻蒙鏡中所示未來、是真，我卻覺得是假。”
他在她耳邊輕笑一聲，陷入回憶之中，過了片刻才繼續說道，“初見你時，我便動了心，只是那時不懂又十分懦弱，被神界天規束縛，哪裏敢承認心意，于是瞬間生了惡念，想要壓下這份意外，這才讓你我之間誤會叢生。”
“阿雪······”
他輕輕嘆息，“我是真的、想與你相守。”
沈寄雪一怔，腦海之中一片空白，綿密痛意自心髒處蔓延，讓她近乎窒息，連呼吸之間，都會牽扯出錐心之痛。
失去這兩個字，在她的人生當中實在太過尋常。
可父母死時她太小，尚不能完全體會死別之痛，師尊身隕之時，她肩上扛着魔界的重擔，有政務與勾心鬥角可以麻痹。
唯有此次。
她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明明沒有一處傷口，卻渾身都在為之疼痛。
“阿雪，莫哭。”
眼前人面色蒼白到幾乎透明，明明滿身是血，卻特意用幹淨的那只手撫過她泛紅的眼角，唯恐髒污血跡沾染上她的面頰。
他輕聲哄道，“是我不對，莫要傷心。”
他握住她冰涼的指尖，輕輕搓揉想要給予溫暖，可他的手明明更涼一些，甚至隐隐透明起來。
長淵露出苦笑，眸中滿是不舍，只覺冰寒逐漸自傷口處蔓延，“抱歉，我捂不熱了。”
沈寄雪張了張嘴，喉嚨仿佛墜有巨石一般，發不出音來，于是她緊緊抿住嘴，擡手将靈力源源不斷地注入他的身體，企圖治愈她造成的致命傷口，阻止眼前人逐漸消散的身軀。
但長淵打斷了她。
他聲音輕柔，緩緩叮囑道，“阿雪，我投身輪回之後，天地孕育新任神尊還需一段時日，神界無首，他們不會貿然進攻，魔界可平靜些時日。”
“即便新任神尊誕生，他與你之間也差着許多修為，你自可穩坐高臺，不必擔憂神魔兩界之間會爆發戰争。”
他眼眸深深，像是要将她的模樣刻入神魂，即便喝下孟婆湯、入了輪回也不想忘記分毫。
“阿雪，我成全你。”
他再也支撐不住，口中嘔出鮮血，身軀迅速轉為透明衰敗下去，最終化作點點瑩光，依依不舍般繞着她轉了幾圈，徹底消散在屋內。
折九霄落下，“哆”地一聲插入地面，劍身嗡鳴，其上血液随之滑落在地，形成一小灘血液，劍刃卻銀亮如初，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喜蠟輕晃，影影倬倬之間，光影停駐在她依舊挺拔的身姿與眼尾垂落的弧度之上，恍若一柄飽含鋒芒飲血已久的劍，于剎那間利刃生出裂紋，再難修複。
她盯着眼前孤零零插入地面的折九霄，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此後天地之大，再不會有人喚她一聲“阿雪”了。
寂靜之中，她面上無喜無悲，卻于長睫垂落時，一道銀光倏然劃過，瞬間與地面血跡混合在一處，難分你我。
故人何在？
就此長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