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臨?阿臨!”胡一民在譚臨面前拼命揮着手,“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咧!怎麽突然發起呆來啦?”
“啊。”譚臨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沒事兒!”胡一民以為他在想程樹,心裏明鏡似得拍拍譚臨的肩膀,又問了一遍,“哎,你待會兒出去轉轉嗎?”
譚臨點點頭。
“等會兒小美也出去,你要不要和她一起?”胡一民還沒忘記杜宜美的囑托,孜孜不倦地撮合道,“她最近在這裏轉悠熟了,過兩天也走了,大家出門在外嘛,就當交個朋友也好……”
他仔細觀察着譚臨,頓了頓,又低聲道,“兄弟,說句心裏話,那女人……你也不要總是吊死在一棵樹上……”
譚臨似乎沒聽到他後面的話,回道:“不用了,我現在就走。”
胡一民還想再多說兩句,轉眼看到譚臨一臉堅決的樣子,嘆了口氣,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指遠方:“吶,我們這裏呢,是平安壯寨,那邊是瑤寨。爬到那邊有金佛頂和西山韶樂,還有千層天梯,看下來很美的。”
他又一指天上,“今天天氣還不錯,雖然現在梯田不怎麽好看,但是應該還蠻壯觀的。”
“嗯。”譚臨說,“謝謝。”
他轉身便往大路上走去。
胡一民也沒事,就站在平臺上目送譚臨遠去。看着看着,他突然發現有些不對,連忙提高了嗓音揮着手大喊:“喂——你走錯啦——阿臨——”
他走的那根本就是條農民走出來的野路,走過去根本不是就金坑瑤寨,路上又沒有圖标,他可別迷路啊!
胡一民越想越操心,見對方沒有聽見自己的叫喊,繼續叫道:“阿臨——!錯了錯了——!”
高亢的聲音在山谷之間回蕩。
譚臨走在田埂上,他其實已經聽到了胡一民的提醒。可是離得太遠,他也不想花費太多力氣轉身解釋,只随着自己的心境,沒有拘束地往下走去。
客棧的平臺上,胡一民還在焦急地喊着。身後門內有人被聲音吸引走了出來,正是杜宜美。
她剛剛洗了頭發,讓宿醉的腦袋清醒許多。看到遠處譚臨的背影,她愣了愣:“一民哥……他走了?”
“啊,是啊。”胡一民一聽是她,轉過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剛才還勸他和你一起來着,他趕時間,就先自己去走走了……”
杜宜美癟了癟嘴巴,一副快哭的表情:“一民哥,我是不是昨天晚上太恐怖了?他都不肯和我見面了!”
胡一民躊躇一會兒,最終艱難地點了點頭:“是……”
“那怎麽辦呀!”杜宜美抓着一把濕漉漉的頭發,哭喪着臉道,“一民哥,我好多年沒遇到一個這麽喜歡的人了!還偏偏軟硬不吃的!現在還!現在還……”
“小美,我問你啊。”胡一民語重心長,“你到底是因為他這個人喜歡他,還是因為他軟硬不吃所以才喜歡他?”
杜宜美一怔。
胡一民又道:“我是看你很漂亮才這麽說的啊,你可別多想!”
杜宜美看着他:“你是覺得我不是真得喜歡他?”
“我是覺得你這麽漂亮,少不了追求者!”胡一民說,“男人這麽多,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嘞?你看那個程樹,她難道能像你一樣,有這麽多追求者噢?現在這個阿臨不懂你,你索性就不要抓着他不放嘛!人生吶,還是要灑脫一點……”
“哼!”杜宜美滿臉愠怒地打斷他的長篇大論,不服氣道,“你就是看我比不上那個程樹才這麽說的!胡一民,你真的以為我追不到他?咱們走着瞧!”
說罷,女孩子便氣沖沖地走回客棧去了。
得!還真生氣了,都連名帶姓叫起來了。
胡一民搖了搖頭。
講真,就他內心而言,他還是很佩服那個譚臨的,能慧眼識珠,一下子就看上那個程樹。
——就這杜宜美?漂亮是漂亮,性子又嬌又作,就是給他他也不會要。
他轉頭又看了一眼譚臨離去的方向,他已經消失不見了。
哎,是個聰明人,估計他他能找得到回來的路吧。
*
一路上,譚臨一言不發,只低頭看路。
說來也奇怪。雖然他一開始走錯了路,可是最終卻又莫名其妙地繞回通往金佛頂的大路上,然後他一口氣爬到了山頂上。
現在是雨季,預報說最近要來臺風,所以游客很少。
金佛頂上的一排小賣鋪只有一家開門。譚臨花五塊錢買了一瓶礦泉水,然後靠着欄杆休息了一會兒。
就在他爬上山頂的這段時間裏,太陽已經被烏雲吞沒,四下天色暗沉,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
山上風很大,舉目望下去皆是髒兮兮的梯田與雜草,一點都沒有宣傳風景照上的美感。
譚臨看了一會兒,正打算回頭下山,卻見不遠處的山巒之上,雲層被風撥開,露出一顆圓彤彤的紅日來。
太陽金光萬丈,透過雲層,灑向無盡的千層梯田。筆直的光束就像一道道直通天堂的超脫之路,遙遠而虛幻,卻無比清晰。
這就是,金佛頂。
他就站在這裏,往上一寸是神聖的天堂,往下一寸是失格的人間,跋山涉水,茕茕粥粥,舉步維艱。
譚臨被這副景象擊得微怔。
正巧小賣鋪的老板走出來扔東西,看到譚臨一臉驚嘆的神色,搭腔道:“小夥子,這兒好看吧?”
譚臨點頭。
老板樂呵道:“這兒最好看的就是這時候了,一般人啊還碰不到!你算是運氣好,現在都沒什麽人,可以多拍拍照片!”
他越說越來了興致,“現在的人啊,都喜歡去什麽拉薩啊西藏的!就我看啊,這裏的景色,不也很好看的嘛!用得着跑那麽遠嘛!”
“是啊。”譚臨喃喃。
見得到了譚臨的贊同,老板心滿意足,又樂樂呵呵地走回店裏去。
譚臨看着遠方良久,都忘了把喝好的水瓶蓋蓋回去。
他眼見着日光出,眼見着雲籠聚,眼見着光湮滅,他一動沒動,只定定看着。
一直到風灌滿他襯衫的袖子,待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下來,他才如夢方醒,沿着原路走下金佛頂。
快走回林下客棧的時候,譚臨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是汪明霞打來的。
“喂?小譚吶?”她的聲音帶着濃重的嘶啞感,頗有些驚慌失措的意味,“你哪天可以回來吶?你爸這邊出了點事……遺體恐怕不能馬上入土為安了!”
“怎麽?”
“他們說他之前的工作上出了失誤,剛剛,就前兩天,因為這個失誤還鬧出人命來了!”汪明霞頓了頓。
譚臨停下腳步,無意間擡頭,往客棧方向望了一眼。
一片靜谧之中,入目所見卻讓他瞳孔猛地一縮。
那平臺的欄杆之上,有人爬了上去,迎風而立。
她熟悉的背脊如紙片般細而薄,寬大的褲腳上下翻飛,連帶着那紛亂而失措的頭發,身體卻義無反顧地向下傾去。
電話那頭的汪明霞還在說:“……現在出了人命,所以他們說賠給你爸因公殉職的錢批不下來了!小譚,你說該怎麽辦吶……”
——這千鈞一發的時刻,譚臨來不及和汪明霞多說什麽。
他猛地将手機從耳邊扯下,然後大踏步、幾乎小跑地,沿着泥濘而崎岖的山路,往山上瘋狂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