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阿樹的女人決定去死 第 5 章 ☆、過往

星星隐退,夜色褪去。

小平臺上,程樹已經不知疲倦地抽了很久的煙。她懶得将煙頭扔到地上再撿起來,索性直接掐滅,放回自己的口袋裏。

夜風輕拂,她光着的腳已然麻木。

此刻,晨光微熹,山間有雲在流動。程樹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和一川混沌的意識流一樣,飛速轉動不止息,從出生想到死亡,從起點想到終點。

她想的那些問題大多屬于“我是誰我來自哪裏我又要做什麽”的哲學範疇,她的思維也會從陳北及開始,最後在那個隔壁的男人臉上定格。

那女孩叫他什麽?阿lin?

她呼出一口煙,也懶得去想那到底是哪個lin。

天邊的地平線慢慢變粉、變紅。程樹靠着欄杆,小腹抵着,大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

風吹亂她的頭發,糊住她的眼睛。她覺得有些難受,将頭發随意一盤,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筆,直直斜插進去。

這樣就好多了。

譚臨剛下樓,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女人用一支筆盤起頭發,身子盈盈挂在欄杆上,搖搖欲墜。

他皺了皺眉頭,幾乎是下意識加快腳步,一下走到程樹身旁拽住她。

“當心。”這回,他比上次冷靜了許多。

程樹沒有轉頭看他,依然自顧自地輕吮着指尖香煙。過了片刻,她開口問譚臨,聲音微不可聞:“起這麽早。”

“嗯。”他回,“起來看日出。”

龍脊梯田山頭環繞,茂盛的水色裏倒映着滿目翠然的綠色。兩人就這樣沉默着,在微露的曦光裏,在袅袅的青煙裏,等來了新日的朝陽。

日光落在梯田上的那一刻,滿目勃然的野性和生機。

“真美……”譚臨聽見程樹近乎呢喃地感嘆了一句。

她将最後一支煙蒂放進口袋,轉身下了欄杆,也沒看譚臨一眼,只說:“上去了。”

太陽出來了,也許她現在能睡得着。

譚臨問:“你不吃點早飯?”

“不餓。”

“不餓也得吃點,”譚臨抿了抿唇,“這樣對身體不好。”

程樹步履未停,聽到這話,只驀地笑了一聲:“呵。”便筆直地在譚臨面前走了過去。

譚臨張了張口,卻說不出更多勸導的話。

那女人的背影單薄,長衫下露出一雙纖細的赤.裸腳踝。就算有陽光的照射,也顯得孤寂而脆弱。

“嘟……嘟……嘟……”

安靜的平臺上,突然想起一陣手機震動聲。

還未走遠的女人停下腳步,從褲子寬大的口袋裏掏出手機,低頭看了一眼。

她不接,那手機一直在震動。

女人站在原地,猶豫了很久很久,直到譚臨覺得鈴聲幾乎要止住,她才接起電話。

“……還我兒子……去死!你……去死!喪…星!就是……你!”

就算隔了幾步路,譚臨都能清楚地辨認出電話裏傳來撕心裂肺的唾罵聲。

程樹微微垂了頭。她用筆盤着的頭發上垂下幾縷青絲,垂在臉頰旁,擋住她的表情。

她一直沒說話。

那電話裏的中年婦女哭着喊着,一直在罵,程樹的思想似乎又開始游離,只無動于衷,麻木地站在原地——直到客棧大門裏傳出一陣悠揚的音樂聲。

“她發現孤獨的人就要動身,于是就禱告着黃昏。直到夜裏,她轉頭聽見悲傷的嗚咽……”

程樹的手明顯一僵。

“啪”地一聲,她的手機因手的脫力而滑落,用力地摔在地上。

如夢方醒。

胡一民起床,剛剛将音樂打開,就聽見院子裏傳來一聲尖銳的撞擊聲。他吓了一跳,連忙跑了出去。

“怎麽啦怎麽啦!”

“沒事。”女人的聲音微微顫抖,“我沒事。”

胡一民更加被吓着了。他印象裏的程樹從沒有這樣慌亂無措的樣子,她總是冷淡而疏離,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哪還看得到情緒的波動?

現在她都氣得将手機摔了,難道是……

胡一民下意識地看向不遠處的譚臨。

昨晚他就是從這女人的房間裏出來的,本來旅途中嘛,陌生男女搞出點什麽事兒也正常——但現在不會搞出什麽矛盾來了吧?!

胡一民他用眼神問譚臨:“你怎麽惹着她了?!”

譚臨用眼神誠實地回:“不是我。”

“那怎麽回事!”

“她自己的事吧。”譚臨的眼神一瞥地上的手機。

胡一民明白過來:這說明她又接到一個刺激到她的電話了。

他的太陽穴“凸凸凸”跳起來,有些心力交瘁。

提心吊膽了這麽多天,好不容易昨天這女人開始正常起來了,現在又來這麽一出,弄得他的心像坐過山車一樣,真害怕這女人下一秒就直接從平臺上跳下去。

他想了想,讪讪一笑,勸道:“阿樹啊,家裏出了什麽事情?要不要說出來大家一起幫你疏導疏導?哎,你要想啊,這世界上呢,很多都不是什麽大事,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別把什麽都看成世界末日一樣……”

“我知道。”程樹用力捂住眼睛,面無表情地打斷他。

下一秒,她已經幽幽站起身,徑直從胡一民身前走過,臉上毫無破綻,似乎剛才那場失控只是他的錯覺。

“上去了。”

女人留下三個字。待胡一民回過神了,她人已經上了樓。

譚臨站在不遠處目睹這一切,眉頭越收越緊。胡一民說話的時候,他本來想制止住對方,沒想到程樹比他更快,直接毫不留情地表達了自己的不耐與焦躁。

“我說錯什麽話了麽?”胡一民一攤手,問向不遠處的譚臨。

譚臨搖了搖頭:“你不能說那句話。”他頓了頓,“你不能勸她。”

“怎麽了呢,還不能勸?”胡一民提高了聲音,驀地又嘟囔道,“我說得有錯嗎?本來嘛,什麽事都過得去,都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婆婆(外婆)去世的那會兒我還難過得要死呢,這也不過來了嘛,也不像她這樣,天天讓人為她擔心,這還來脾氣了……”

譚臨抿了抿唇,沒說話。

胡一民說的是沒錯。可是對于程樹這樣的人來說,并不需要這些。

現在的她就像身處戰場,面對無窮無盡的敵人,疲憊不堪,絕望無助。

她需要信任,需要支持,甚至是一個長長的擁抱——而不是告訴她,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你打不過這些敵人,是因為你太差了,你不夠勇敢,不夠努力。

對面的胡一民絮絮叨叨,突然想起什麽,問他:“阿臨,你怎麽看起來很懂她的樣子嘛!說說看,是不是昨晚……”

他頓了頓,笑得狡詐。

譚臨的目光平靜。

——胡一民說自己怎麽這麽懂程樹麽?

那不過是因為,他曾經也陷入這場曠日持久的戰争中。漫天血色,暗無天日。

在這場看不見盡頭的旅程裏,他掙紮着,拼命爬出泥潭。

他還記得。

那年,他才十四歲。

譚臨十歲那年發生了兩件大事。

哦不,應該是三件。

第一件事是,在內地服役的父親退伍,準備回到長三角那個沿海發達省份去,開啓人生的新篇章。他的母親不願意離開故鄉,所以就和父親離婚了。

第二件事是,他與母親告別,跟着父親,一起搬到父親新分配的工作地生活。

那是沿海省份裏的一個小鎮。和自己的從小長大的地方比起來,山清水秀,适宜居住,在父親看來,是個成長的好地方。

第三件事是,那年年末,父親再婚了。

“再婚”,是譚臨早已預知的一件事。他的父親有文化,職稱也高,娶了他母親這個除了美貌一無是處的女人,實在是因為服役地的條件太差,迫不得已。

所以,回到故鄉小城之後,譚臨父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物色再婚對象。

半路夫妻的結合,真愛是奢望,很大程度上都是利益使然,然後再處着處着處出點感情來。

譚臨的父親很清楚這一點,作為小城裏頗有權勢地位的一個領導,他挑來挑去,挑了一個層次地位都能與之匹配的女人做了妻子。

這個女人叫汪明霞。

汪明霞也離過婚,巾帼不讓須眉,是個十分強勢的女人。她進譚家門那年才三十歲出頭,身邊還帶着自己與前夫的孩子。那孩子比譚臨小七歲。

她進門之後,笑眯眯地給譚臨塞了顆糖,道:“臨臨,叫我汪阿姨就好了。這是你弟弟,現在你們就是一家人了。以後可要好好相處,有時候啊,阿姨還要拜托你幫阿姨好好照顧弟弟呢。”

譚臨說:“好。”

那一天,他迎來了自己的後媽和同父異母的弟弟。他沒有多說一個字。

在日後漫長的年歲裏,譚臨總是反複地問自己,自己是否太不知足。

平心而論,汪阿姨是個很好的人。她會定期給他買衣服,給他零花錢,也去參加過他的家長會——在生活照料方面,他和弟弟一視同仁。

雖然偶然有背地裏的偏心,可譚臨明白,血緣親情終究擺在那兒,你不能要求一個人善良而毫無保留地像對待自己親生孩子一樣對待你。童話的歸童話,現實的歸現實。

而且,他常常會做一個夢。

在夢裏,站臺上的母親越來越遠了。她的臉很模糊,就像小時候随意塗鴉的鉛筆畫一樣,覆蓋着許多雜亂的彎曲線條。

天很藍。他們分別的那天,連雨都沒有下。車離了站臺,漸漸遠了,然後她轉身走出站臺,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分別後,譚臨總是反複地夢見母親留給他的這最後一幕。後來他更加頻繁地想起她,伊始于十四歲那年。

那一年,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汪斯元七歲,剛剛開始讀小學一年級。

譚臨的弟弟汪斯元是個很聰明的小男孩。

他沒有上過任何補習班,卻能在年級裏保持着前三的水平,每次試卷上的分數都讓他這個哥哥自愧弗如。

雖然不是親生的,但潭父很喜歡汪斯元。一則是因為他伶牙俐齒,乖巧可愛,總是能逗得潭父哈哈大笑;二則是他自從上學,就成了縣裏出了名的好學生,令人豔羨的“別人家的孩子”,這點讓潭父覺得很是長臉。

十四歲那年,譚臨剛上初一。

平心而論,他并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壞學生;相反,他屬于那種刻苦勤奮的上進型。

然而,在這個飛速發展的科技時代,徹頭徹尾得擁有着一枚文科靈魂,并不是一件讓人輕松的事。

他能在語文、英語、歷史的考試上得到高分,卻花費了大部分時間掙紮在數學、物理、化學的泥淖中。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很多天才,更多的是像譚臨這種,在第一次面對化學方程式時手足無措的平庸者。

一開始,潭父還會拿汪斯元刺激一下譚臨。等到後來,他發現自己的這個兒子越來越沉默,自己也越來越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就随他去了。

潭父出差很頻繁。他不在家的日子裏,譚臨偶爾會在深夜上廁所時看到汪明霞在燈下幫汪斯元補課,那燈一直到很晚才會熄滅。

譚臨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頻繁地想起自己的母親。

她有沒有再婚?還繼續待在那個城市嗎?分別之後,她會像自己想她那樣,也頻繁地想起自己嗎?

如果當時母親留下他,他現在又過着怎樣的生活?

譚臨不得而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跟着母親,他并不能過上這樣富足的生活;

而且,父親并非對他漠不關心,汪阿姨和弟弟也并非無情的壞人。

每天,他無時無刻不這樣,游蕩在想起母親和說服自己之間,游蕩在不滿與羞愧中。

最嚴重的時候,他甚至會羨慕汪斯元,會想象如果汪阿姨是自己的母親該多好。

在衆人的一片贊頌聲中,汪斯元跳着級上完小學。

也就是在那時候,譚臨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也許出了問題。

那時候他讀寄宿高中,變得愈發沉默寡言,有時候一天都不會說一句話。

晚上的時候,他會莫名其妙地哭起來,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等到眼淚完全浸濕枕頭,他會換一個姿勢,繼續默默流淚。

那時候的他和厭惡上學一樣厭惡回家。他最喜歡的地方是教學樓頂的天臺,因為那裏沒有人,只有風。

那段日子很灰暗。他覺得自己就像游走在懸崖邊緣的怪物,與另一個自己瘋狂地打架。

偶爾,于刀光劍影中一擡頭,他看見汪斯元已經跳級上了高中,然後又考上了少年班,人生高歌猛進,飛速前行。

自卑、敏感、脆弱、郁結壓的這個少年喘不過氣。終于有一天,這根繃緊的弦斷了。

有天放學後,他打開天臺的門,走到半空擡起腳,然後跳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走了這麽久,開始不知道在留言裏回複什麽。如果你看到這裏,謝謝你的喜歡,love you all,?(這個蘋果估計顯示不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