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阿樹的女人決定去死 第 4 章 ☆、鬧劇

譚臨愣了好一會兒:“好。”

盡管這要求令人費解不已,他卻沒有多問一個字。

門洞很窄,譚臨幾乎是擦着女人的身體走進房間。

黑暗裏,視覺近乎無存,所以聽覺和嗅覺變得愈發敏感。有隐隐約約的風聲從窗戶裏吹進來,他聞出這房間裏蔓延着一股焚香、生姜和柚子的氣味。

這味道和那個叫阿樹的女人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又隐忍,又辛辣,又別具一格。

他想起之前,阮穎買過一款阿蒂仙的香水小樣來玩。當時她給他聞過,味道和這個很相似。

他皺了皺眉,勉強記起那款香水的名字叫——

【冥府之路】

“你坐。”程樹在他身後關上門。

譚臨在床尾的椅子上坐下。女人輕飄飄地走過來,徑自爬到床上,連被子都沒有蓋就直直躺了下去。

窗外有絲絲月光透過窗簾瀉進來。

“你過十分鐘再走,好麽。”女人說,“謝謝。”

譚臨根本來不及多說一句話。趁着月色,他看見她閉上了眼睛。

沒有拒絕的餘地,他索性坐在椅子上,開始觀察她。

這個女人叫程樹。

纖細柔薄,飄忽不定,不會讓人想到柳樹,反而會想到醋栗樹那種又酸又硬的植物。夏日漿果長在雜亂無章的野樹枝上——嗯,就是這樣的。

她平躺在床上,長衫和淺色的燈籠褲罩着她小小的身體,月光沒有反射出任何有關性的暗示。

她似乎一點都不怕和一個陌生男性獨處一室。相反,她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

女人已然睡熟了。

在屋裏呆久了,焚香的氣味愈發濃郁,在譚臨的鼻腔裏橫沖直撞。

這不是一種刻意的美化,卻是一種類似氣質的忠實物品,不能舍棄,讓人無比清醒,也有些煩躁。

他下意識地往口袋一掏,在摸到煙盒的那一剎那,猶豫一會兒,又把它放了回去。

手表無聲走過十圈。

十分鐘終于過去了。

譚臨站起身來,輕輕走到門邊。摸到門把手的時候,他又想起什麽,走回床邊,輕輕把被子蓋到程樹的身上。

雖是六月,但山間夜裏涼。

程樹似乎累極了,絲毫未曾察覺到譚臨的動作。她一動不動地躺着,輕輕皺着眉頭,手指微微蜷曲,死死抓住身下的被單。她的嘴唇緊閉,保持着一種戒備的狀态。

譚臨彎着腰,定定看了一會兒。他想起那個短短的午後夢境,女人的肩膀纖瘦,嘴唇柔軟。

他看了很久很久,一直到确認程樹不會再次醒來,才直起身子,輕輕走出她的房間。

他剛關上門,就被走廊上的一團黑影吓了一跳。

“誰?”

他一出聲,那黑影一下子尖叫起來。

“阿臨——!!?”女孩的聲音尖利而憤懑,在夜裏格外刺耳,“你怎麽會從,——!?”她迅速地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憤力一指,“會從她這裏出來?!——”

有一瞬間,譚臨幾乎以為眼前的人是阮穎。他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她叫杜宜美:“你小聲點。”

“為什麽要小聲點!?”杜宜美聲嘶力竭,“你和程樹在裏面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麽?!——為什麽要叫我小聲點!”

随着她的步步緊逼,譚臨聞到對方身上濃濃的酒味。

“你喝多了。”他低聲道,“冷靜點。”

這尖叫聲已經驚醒了樓裏上上下下的好幾盞燈。胡一民匆匆忙忙套了件白背心,跌跌撞撞地跑上來:“怎麽了怎麽了?!?!小美!你沒事吧?!”

他按了牆上開關,走廊“唰”地一下子亮了。

譚臨神色平靜,與杜宜美因憤怒漲得通紅的臉形成鮮明對比。兩人就站在程樹的門前對峙着,譚臨的手還搭在房門把手上,胡一民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他心下嘆了口氣,連忙上前勸道。

“哎哎哎,小美,你喝多了!我扶你到房間裏休息去……”

“我不!”杜宜美一把甩開他的手,眼睛死死盯着譚臨,“你才來多久!你對我愛理不理,怎麽就和她搞上了——?!她有什麽好的!!?!”

“小美——!”胡一民提高了嗓門,明顯有些生氣了。

雖然表面上大家都說是朋友,但內裏其實還是交易關系。她對他的客人這樣無理取鬧,是不懂世故,也太不把他這個老板放在眼裏了。

酒精上頭,杜宜美沒理會胡一民,還在指着譚臨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臭男人!玩弄女人!道貌岸然!衣冠禽——”

一旁的房門突然打開。

杜宜美生生吞下了最後一個字,聲音戛然而止。

女人頭發散亂,依然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日光燈下,她的皮膚更顯慘白。

“吵什麽吵。”她說。

譚臨轉過頭看她。到底還是吵醒她了。

杜宜美看到她,更來勁了:“哇撒,你還敢出來啊!?呵!你腦子不是有問題麽?勾引起男人來怎麽就這麽厲害呢——!?我他媽……”

“夠了。”自聽到那句“腦子有問題”之後,譚臨的眉頭就擰了起來。

他沒有看杜宜美一眼,只望向程樹。對方的表情沒有一絲波瀾,似乎根本不在意杜宜美的口無遮攔。胡一民也不管杜宜美猛烈掙紮了,架着她就走:“哈,不好意思,你們慢慢聊,慢慢聊……”

才走出幾步,他就被程樹叫住。

“等一下。”

“啊?”胡一民有些懵。

程樹往門外走了幾步,站在杜宜美面前,微微彎下腰,直視她酒氣朦胧的微紅眼睛。

“我們沒有上床。”她的聲音平平,“我睡不着,他在,我才睡得着。就這樣。”

解釋只說到這裏便停了。程樹的樣子疲憊,似乎沒有多餘的力氣多說一個字。

杜宜美微張着嘴巴看着她,都忘了反駁。

這話其實說得很模糊。

比如說,為什麽她睡不着?為什麽譚臨在她就睡得着了?為什麽非得是譚臨?

可是這一刻,杜宜美什麽話也問不出來。

程樹的眼神太清白了,清白到她問不出任何多餘的話。

況且,對方的目光雖然很淡,卻讓她想起小時候抓到她作弊時的班主任,往更遠去,甚至是電影裏的寂靜嶺——這種平靜危險的壓迫感讓她一時失語。

胡一民如願地拉着杜宜美走遠,将人塞回她的房間裏。

譚臨全程只站在程樹身後看着。

鬧劇收場,他本以為自己終于有機會說話,誰知程樹徑直越過了他,走進房裏直接關上門。

“……”

他本來想問她要不要安眠藥的。

譚臨将手插.進口袋,沉默良久,待再次萬籁俱靜,什麽聲音也沒有了,才走回自己的房間裏去。

聽到隔壁房間的關門聲,程樹躺在床上轉了一個身。她把窗簾拉得更開了一點,銀色的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進來,流淌在床上。

距離得知陳北及的死訊已經過去八天了。

這八天裏她過得日月颠倒,曾經被勉強治愈的精神疾病也更加兇猛地卷土重來。

她需要去看醫生——她當然知道。

只是在這裏,住在這山裏,她離一切都很遠,讓她可以欺騙自己陳北及沒有死,也讓她能夠躲在自己編織好的安全蠶繭裏。

她懶得下床,懶得吃飯,懶得工作,懶得回去,懶得面對那些人事紛擾。

她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自從被告知陳北及死訊的那通電話起,她就開始耳鳴。

她知道這耳鳴不是生理結構上的問題,而是神經上的問題:這種如打擊金屬般令人發瘋的聲音,就算割去自己的耳朵也不會消失——它存在在大腦裏,除非她被徹底治愈,或者死去。

與疾病鬥争太難了,況且這敵人和癌症不同,看不見摸不着,只讓人覺得要發瘋。這幾天,無數次,“死”這個字眼反反複複地出現在她的眼前。

今天下午的時候,她實在受不了了,于是開了很響的音樂,試圖掩蓋過耳朵裏折磨人的轟鳴。

有人來罵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程樹沒想到的是,在那個男人出現之後,她的耳鳴竟然好轉許多。

——不是因為他像誰,也不是因為她對他一見鐘情。

她覺得自己好像在那個男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種很強大、也很隐秘的東西,那種東西比陳北及送她的“冥府之路”香水更令人安心。

月亮從窗棂的一側慢慢移到另一側。程樹看了一眼手表,又已經到了三點多。

這意味着,她亢奮的大腦又拖着她疲憊的身體往前跑了整整一夜。

程樹又翻了一個身,平躺在床上。

要去敲那個男人的房門嗎?要請他過來嗎?要讓他在這裏看着自己睡着嗎?——

“算了吧。”她想到那個酒醉的小姑娘,在腦袋裏對自己自語道,“還是不要惹麻煩了。”

又過了十分鐘,程樹終于受不了了。

她慢吞吞地爬了起來,抓起床頭的煙盒和打火機,光着腳就走到樓下的平臺上去。

她又犯煙瘾了。

作者有話要說: 冥府之路,一款已經爛大街的沙龍香……阿樹勉強裝個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