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樹站在欄杆上。
她低頭,俯瞰着遠遠的谷底,看進遠遠的地心,然後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一片空白。此刻,她的腦袋裏紛亂嘈雜地響着許多聲音。
它們大多數都是陳北及母親的咒罵聲,那個聲音尖銳地嘶吼着,罵她不要臉,讓她快點去死。
當然,就連她自己也不停地想着去死。
底下那山路上匆匆忙忙奔上來一個人,她認出他是隔壁房間那個叫阿lin的男人。
潛意識裏,她清楚地知道對方是上來阻止自己的。因為自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那男人身上就有一種欲言又止的勸誡感——但她此時卻懶得去深究為什麽。
程樹的一只腳尖已經踏了出去。呼嘯的風吹得她搖搖欲墜,她卻不想把腳收回。
——“下去吧,你就不會痛苦了,一切就都結束了。”一個聲音對自己說。
——“不,你還沒有把這個片子拍好,你不能死。”另一個聲音有些不甘心。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程樹都被後面的這個聲音說服了。
但是,風太大,吹得她腦袋疼,一種強烈的絕望感驅使着她往外傾倒,她也懶得做過多的努力去阻止自己疲憊不堪的身體。
一切就要結束了。
程樹平靜地想。
她半個身子騰空,整個人将要傾倒,翩翩落下山谷——
就在這一剎那。
有一股力量從身後襲來,一下子将她拉了回去。
回拉的力氣很大,程樹猛地摔在地上。
她感受到自己肌膚與地面地面猛烈地碰撞着。在這一刻,長久麻木的身體終于感受到了一絲清晰的痛意。
男人的指尖發白,過了片刻,才将緊握着她胳膊的手松開。
“你要跳下去。”他說。
又是一句平靜的敘述。和他一貫以來的話一樣。沒有任何變化。
程樹的平生裏,聽過太多歇斯底裏的吼叫聲。
它們大多數稱她為“神經病”,有時候說“你瘋了”,也會溫柔地勸她“別鬧”。
但鮮有人這樣站在她面前,将這一層生活的糯米紙戳破。
他不再小心翼翼地捂着這一切以防發黴變質——他的神色平淡,似乎這一切都是被允許的存在。
眼眶中有冰涼的液體流出。程樹不想擦掉,便翻了個身,仰躺在地面上,任由眼淚流過眼角,滑進鬓角。
“是的。”女人近乎乞求,“讓我跳下去,”
那沒有焦距的目光終于有了一點光,慢慢移到譚臨的臉上,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讓我去死。”
她的聲音極輕,輕易地消散在山風裏。
一秒,二秒,三秒。譚臨一直都沒動。
眼見着山巒漸漸收斂了天光,溫度一點一點地降下來,已經過了很久了,他一直沒動。
不遠處的客棧裏又傳出那首《莉莉安》:
“一個善良的女子,長發垂肩,她已跟随黃昏,來臨……”
程樹躺在地上,緊閉着眼睛,眼角有兩道淚痕,是一副熟睡的模樣。
譚臨在她身邊坐了下去。
客棧裏亮起暖黃色的燈光,透過窗戶隐隐傳來竹筒雞的香氣。
他盤起了雙腿,在音樂聲中輕輕開口。
“我跳下去過。”
程樹仰面躺着,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譚臨停了下。
他沒有再看程樹,轉而看向昏暗的天際線,随後語氣平穩,繼續道:
“十年前,我跳下去過——從學校三樓的天臺上。在邁出最後一步的時候,我慶幸自己不恐高,也很開心,因為這一切就要這樣結束了。”
程樹依然無動于衷,似乎真的已經睡着了。
譚臨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從十米高的地方跳下去,被二樓的欄杆和雨棚擋了一下,最後落在一樓的草坪上。”
他頓了頓,“我的左腿骨折,斷了三根肋骨,其中有一根戳穿我的肺部。然後我被送進了ICU,在醫院裏整整住了大半年。”
程樹緩緩睜開眼睛。
她仍然沒有說任何的話,只是那雙向來沒有波瀾的眼睛裏,此刻略帶譏諷,看着譚臨,仿佛在說:“騙子”。
譚臨似乎已經預料到她的反應,沒有絲毫氣惱。他伸手,慢慢掀起自己的衣服。
男人很高,很瘦,軀體幹淨利落,肌理分明,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
程樹的目光在他隐約的腹肌上巡回片刻,最後定定落在左側胸下,那一道狹長而猙獰的陳年舊疤上。
譚臨說:“你知道我後來在想什麽嗎。”
程樹沒回答他,發了一會兒呆,随後發出一聲有些冷淡的笑。
“呵。”
從她的眼裏,譚臨能夠看得分明——
既然一次沒死成,那你為什麽不繼續去死?
你心裏真得痛苦到想去死嗎?
你能感同身受我有多痛苦嗎?
你不過是個惺惺作态的局外人罷了。
他微微低了頭,聲音低沉,不疾不徐。
“跳下去的第一秒,我就後悔了。”
程樹看着他。
“你能想象嗎?”譚臨說,“我想這件事,整整想了三百多天。在付諸行動的第一秒,我就後悔了。”
“重力加速度,所有東西都是一樣的,下降的速度真得很快。你坐過跳樓機麽,就是那種全身細胞都被擠壓、變形、分裂的感覺,快到喉嚨口那種本能的尖叫都沒法沖出來——那個時候,我也失去了這種本能。”
“空氣很冷,但這些卻讓我清醒起來。我想到好多事我還沒去做,我覺得我還能再勇敢一點,但是我就這樣輕易地放棄了,我不甘心。我想爬回去,我想重新開始這一切,但是已經回不去了。”
“那一刻我後悔了。真的。”
他說得很慢,不疾不徐,也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傍晚清涼,所以他的聲音格外通透。
客棧裏依然響着男子低沉而沙啞的歌聲。胡一民自窗裏看到他們,打開窗戶招呼道:“哎!阿臨!來幫小美踐行呀!我今天特地去山下買了條野生的魚,可香咧!……”
譚臨站起身來。
“我去吃飯了。”他說,“你也進來吃點吧,飯都熱了。”
他沒有繼續看程樹,轉身便走進了客棧大門。
待譚臨走遠,程樹的目光才一點一點地移到他的背影上。
她目送着他走進大門,然後完全消失在那裏。屋子裏傳來女孩子高聲的嬉笑,暖黃色的燈光透過門框在屋外灑了一地。
他說,飯都熱了。
程樹的心絞着地酸疼。在這一刻,她終于無可抑制,悲怆地哭出聲來。
*
這晚,杜宜美一直抑制着自己不喝酒,只想着飯局結束做最後一搏。只不過,在吃飯的時候,她旁邊一個有男生一直纏着她說話,害得她始終沒能和譚臨搭腔。
等到飯局結束,譚臨沒多與人寒暄,顧自徑直回了房間。
站在樓梯上的時候,他沖大門外瞥了一眼。
從自己的角度看去,他能看到一截潔白的褲腳,露出一雙潤玉色的赤足。
程樹還躺在那兒。
他放了點心,沉默着轉身上了樓。
杜宜美見他離去,心裏着急得很。待她終于擺脫了身邊男生無止盡的搭讪之後,便與胡一民打了個招呼,也急匆匆上了樓。
203。她敲響譚臨的房門。
屋裏,譚臨正打算給汪明霞回一個電話,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卻打斷他的動作。
他将手機放到一邊,起身開門。
待看清門外的女孩後,他的目光微微淡了些,問她:“什麽事。”
杜宜美微微斂了下巴,垂了眉毛看他,小聲道:“我有一件事和你說……有關程樹。”
“說吧。”譚臨眼神不起波瀾。
“……在外面說不方便啦。”杜宜美躊躇一會兒。
譚臨頓了頓,沉默着将門拉開一點,示意讓女孩進去。
杜宜美得逞地揚了揚唇,“哧溜”一下滑進了門。
譚臨沒有關緊門,只是半掩上它,随後轉身看向杜宜美。
他的瞳色很深,就像暮色裏的山,悠遠而神秘。在對上視線的那一瞬間,杜宜美幾乎覺得自己的小心思已經完全被他看穿了。
她下意識避開那目光,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開口:“聽說程樹的精神受到刺激,是因為她男朋友死了……”
譚臨輕輕皺起眉。
“你從哪裏知道的?”
“我上網搜了一下她的信息,查了一天才查到的呢!”杜宜美連忙道,“她不是一個拍紀錄片的麽,在網上仔細找找就有!她男朋友叫陳北及,也是一個拍紀錄片的,還拍過幾部有名的片子。前幾天——就上禮拜吧——他拍片子的時候出了事,死了!”
譚臨沒說話。
杜宜美怕他不相信,又掏出口袋裏的手機,翻出一個頁面給他看:“喏,這就是她男朋友的微博,現在這裏頭都是粉絲在發蠟燭悼念!這事兒現在熱度還在,估計過幾天就……”
“謝謝你,我知道了。”譚臨打斷她,拉開身後的門,“時間不早了,你明天要趕路,早點回去休息吧。”
“阿臨!”杜宜美明顯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程樹她有男朋友的啊!你還……!?”
譚臨抿了抿唇,聲音低沉平穩。
“我和她沒有什麽。”他說,“你忘了嗎,我也有女朋友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是拒絕,也是一個近乎警告的提醒。
“我……”杜宜美一時失語。
就在此時,譚臨的身後傳來一陣“吱嘎吱嘎”的木頭搖晃聲。
他下意識轉頭看去。
纖瘦的女人挽着長發光着腳,慢慢地上樓,慢慢地走近了。
作者有話要說: 促成程樹想自殺的原因很多很多,絕對不是一個前男友死亡這麽簡單,我會盡量說清楚的。
開始構思這本文是在六月份的時候。我實在沒有預料到,在十月份開頭,一位才華橫溢的北影導演會選擇上吊自缢來終止自己痛苦的現世。今天又看到一篇有關胡遷的文章,感慨很多。
所以我要寫這個童話故事,必定會有HE,必定會很美,因為現實已經這麽苦了,就讓故事裏的他們,走到好的那個結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