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夢
天色将晚。
“客官, 您要的菜到了。”小二在門外喊道。
沈南洲拉開門,側身讓開,“進來吧, 放桌上就行。”
他微微弓着腰,進門後瞥了眼正靠坐在窗邊軟塌上的黑袍女子,又看了眼窗外天色, 嘴唇動了動, 但還是什麽也沒說。
“怎麽了?”沈南洲看出他的欲言又止, 開口問道。
小二尴尬一笑,指了指窗外壓低聲音道,“二位客官,可別怪我沒提醒, 今夜無論聽見什麽聲音, 都別開窗、也莫要出去。”
沈南洲挑眉裝作不解, “為何?”
“這······”
小二有些猶豫,沈南洲摸出一塊靈石扔過去, “放心說。”
他笑着接住, 立時将知道之事盡數告知。
“二位客官有所不知,自半年前開始,我們這裏便出了一件怪事。”
“每逢初七上弦月, 夜間子時三刻, 城中都會出現一支嫁娶隊伍,他們穿過大街小巷,只要路過的人道一句恭喜,就會得到一錠金元寶。”
沈寄雪輕笑一聲, “這不是好事嗎?”
小二苦着臉擺手,“夜裏嫁女多為冥婚, 總歸是有些晦氣,碰到都得避一避,況且嫁女只嫁一次,哪有人天天嫁、月月嫁的,起初大家便都以為是巧合罷了。”
“直到有人又碰見了那支嫁娶隊伍,他抱着僥幸心理上前道了恭喜,居然真的得到了一錠金元寶!”
那小二啧啧兩下,撇了撇嘴,“大家嘴上說着晦氣、巧合,夜裏專門去蹲守那支隊伍之人越來越多,待摸清了出現的規律後,全城都瘋狂了。”
他像是回想起那段時日,望着窗外越來越暗的天色有些愣神,“若非我和掌櫃那段時日正好外出,恐怕也會跟着去拿金元寶。”
沈寄雪嗤笑,“不勞而獲,确實誘人。”
小二面色一紅,點頭附和,随機感嘆道,“客官說的有理,這世上哪會真有天上掉餡餅之事。”
“後來呢?”沈南洲适時追問。
他嘆了口氣,“後來、後來拿了金元寶的人莫名陸續死去,哪裏是發財,更像是詛咒。”
“二位客官聽我一言,今夜千萬不要出去,”小二神色頗為誠懇,“若想登山或是看看風景,白日出去便是。”
“好,我們明白,”沈南洲拱手,“多謝告知。”
小二連聲“不敢不敢”,揣着賣消息得來的小費,心滿意足地下了樓。
沈寄雪倚在窗邊向外望去,延川依山而建、傍水而居,在人界一衆城池中算是靈氣充盈,戰亂未起之時許多修士都喜歡來此處游玩。
她擡眼眺望遠處煙綠山峰,與不知何時湊到身旁的沈南洲說道,“那是青鸾山,山尖常年霧氣缭繞,從高處往下看時,與山峰相融像極了鸾鳥的尾羽,傳聞其中有山神居住,曾在軍隊攻擊延川城時出手庇護,神秘非常,乃是延川城的聖山。”
“真的有山神?”沈南洲好奇問道。
沈寄雪瞥他一眼,“自然沒有,大約是些山精野怪罷了。”
“不過,普通精怪可擔不起這‘山神’的名號,應是個有些修為的大妖,受了人族供奉,便作為回報庇護人族。”
沈南洲有些奇怪,思索片刻歪了歪頭,“普通百姓也就罷了,延川城主也是個修士,怎會不知山中乃是大妖呢?”
沈寄雪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愚民的手段而已。”
“一個有神明庇佑的城主,總比一個普通修士要來得更有震懾力,更容易受到擁護。”
“我猜,那青鸾山中有山神一事,恐怕也是這位城主宣揚出去的。”
“可這次不就是他請師父來的?”沈南洲摸了摸下巴,“他怎不去求那山神啊?”
沈寄雪深深看了眼青鸾山,并未答話。
子時三刻,街上空無一人。
突然,寂靜夜色中尖銳唢吶聲驟起!
并排兩只腳自黑暗處邁出,緊接着豔紅衣裳、慘白面容,手裏拿着唢吶賣力吹着,随着後面跟着的逐漸現出身形,喜樂亦豐富起來,敲鑼打鼓好不熱鬧。
四周靜悄悄的,本是極盡歡鬧的景象,黑夜之中卻盡顯詭異。
沈南洲湊近沈寄雪耳邊,悄聲問道,“師父,這隊伍怎麽瞧着這麽別扭?”
沈寄雪豎起手指示意他噤聲,順着窗戶縫細細看了半晌,這才側首與他解釋。
“當然不對勁,”那支嫁娶隊伍已快到樓下,她垂眸盯着,唇邊露出一抹笑意,“因為那裏面沒有活人。”
沈南洲面色一變,擡手抱住沈寄雪胳膊,腦袋幾乎要貼在她臉側,氣音拂過她的耳畔,“真的假的啊師父,這麽吓人?!”
沈寄雪怎會不知他是裝的,頭疼地掙了掙胳膊,沒掙開倒也不強求,索性任他抱着,只輕聲斥道,“小點聲。”
她繼續透過窗縫看去,并未注意到安靜下來的沈南洲。
俊美的少年垂着眼,眼中情緒不為人知,只見抱着胳膊的雙手微微松了松,尾指勾起滑落在側的銀白發絲,與自己的發絲捏在一處,小心翼翼地在指間纏了一圈。
他眼底浮現滿足情緒,盯着交纏在一起的黑白發絲看了許久。
沈寄雪突然向前一步,他趕忙松手,往日不動聲色瞬間多了幾分慌亂,生怕被她發現。
月色之下,嫁娶隊伍緩緩前行,眨眼間已至樓下。
沈寄雪單手掐訣,送出一陣清風,卷起花轎窗口的赤紅簾布,裏面竟真的坐着一位身着鳳冠霞帔的新娘,只是繡工精美的紅蓋頭遮住了她的面容,看不清是人是鬼。
沈南洲扯動她的衣袖,聲音有些激動,“師父,你看她的手!”
沈寄雪順着他所說望去,那紅色喜服之下、握着喜扇的雙手赫然是一對白骨!
她正欲細看,然而清風已過,簾子悄然落下,遮住了端坐在花轎中的新娘。
眼見隊伍漸漸遠去,沈南洲皺了皺眉,“師父,要去追嗎?”
“不必。”
沈寄雪輕輕合上窗戶,等唢吶聲聽不見才說道,“白骨新娘,真是有趣。”
“我在書上看到過,新娘死前怨氣極重、再加上天時地利,便有可能形成鬼屍,”沈南洲坐在她旁邊倒了杯茶,“師父,方才那個就是這東西吧?”
“只是身有鬼氣也就罷了,居然還有妖氣,”沈寄雪在桌邊坐下,想了想道,“從那手骨來看的确是人族,但身上的妖氣從何而來還難以知曉。”
“妖氣?”
沈南洲眨了眨眼,提起腰間的探妖燈,“若真是妖,這東西怎麽沒亮?”
“它身上的妖氣極為低微,我早前便與你說過,探妖燈并非無所不能,”沈寄雪擡手拍他一掌,“你那時又走神了吧?”
沈南洲讪笑兩聲,連忙轉移話題,“那個金元寶又是怎麽回事啊?收下便會死,莫非真如那小二所說是詛咒?”
“我原本還不确定是詛咒還是旁的東西,”沈寄雪轉了轉沈南洲遞過來的茶杯,“現下看來并非詛咒。”
她接着說道,“那金元寶上沾了它的陰氣,一旦接觸過這東西,無論躲在哪裏都會被找到。”
“然後被它殺死。”
“嘶——”
沈南洲倒吸一口涼氣,“怎麽聽着跟買命錢似的?”
“鬼給人的錢,還能是什麽?”
沈t寄雪嗤笑,“人的欲望是無窮的,想必它便是看中這點,才選擇‘散財’的這種方式來吸引城中百姓。”
“若是複仇也該有個方向,它這不是無差別殺人嗎?”
沈南洲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冤有頭債有主,書中提到的那些厲鬼或者其他為人所害的,都只殺那個害死自己的仇人。
這白骨新娘在城中随意“散財”毫無章法,難不成城中所有百姓都是它的仇人?
沈寄雪沒有回答,斜睨他一眼,“行了,趕緊去睡覺,明日還需去趟雇主那邊。”
“師父——”
沈南洲拉長了聲音,“剛剛那白骨好吓人啊,我今夜肯定會做噩夢的。”
他眨了眨眼,一副無辜的模樣,“您能不能、在床邊陪陪我啊?”
沈寄雪皺眉,擡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多大年紀了還害怕,沈南洲,男子漢大丈夫,我都替你害臊。”
他撇了撇嘴,露出失望神色,一步三回頭地躺倒在床上。
臉面哪有師父的陪伴重要,可惜除了雷雨夜,師父向來不假辭色,弄得他從日日祈禱不要有雷雨夜,變成祈禱雷雨夜快些來,最好持續半個月、一個月的。
這樣他就能去找師父,或者師父來陪他一夜了。
沈寄雪在黑暗中靜坐,聽見沈南洲的呼吸聲逐漸趨于平穩,她手中憑空出現了一根線香。
此香名為曉夢,點燃後可讓人夢到最想要的東西。
她随手将香點燃,起身走向床榻,步子輕到幾乎沒有聲音,垂眸意味不明地盯着沈南洲的睡顏。
在怡江城時,她白日教導沈南洲,夜間偶爾接了單子出去,也算是維持捉妖師這個借口。
雖看着沈南洲長大,但她對他內心所想知之不多,除了那層淺薄的疼愛,她只需知道沈南洲對她的依賴日漸加深,十二年相處下來,即便是養只狗都有感情了。
可她最近發現,沈南洲越來越不對勁。
每當她轉身背對着他時,那抹熾熱到近乎滾燙的目光便會落在她身上,甚至日常相處之中,他對她的肢體接觸越來越頻繁、越來越逾矩。
實在是太過親密。
沈寄雪不得不多想,這小崽子平日裏不顯山露水,一口一個“師父”叫的歡快,腦袋裏在想些什麽她還真有些摸不清楚。
究竟是将依賴混為愛意,還是單純的獨占欲,今夜一試便知。
熟睡的沈南洲看起來人畜無害,可聞過曉夢之後,他的夢中會是什麽呢?
沈寄雪并指落在他輕輕蹩起的眉間,一抹靈識探入沈南洲識海,他最想要的,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