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死
玄霄宗許久沒這般熱鬧了, 滿目皆是喜慶的紅色,就連排雲直上的白鶴頸間都系上了紅絲帶。
葉玺從一開始的難以置信到後來的全盤接受,再到決心給沈寄雪和楚長淵大操大辦, 約莫只用了一個晚上。
其間耗費了大把傳音符的顧淮、憑借沈寄雪幾句話便編出感人至深故事的雲星華深藏功與名。
觀禮的賓客往來如雲,三十六峰主一個都沒閑着,全宗上下的弟子都忙前忙後, 誡律堂的都被拉來幫忙了。
“師姐, 結契大典需要注意些什麽啊?”
沈寄雪扶了扶頭上鳳簪, 幸好修士不太講究這些繁文缛節,葉玺也沒有腦袋一熱将人界那套看着就極重的鳳冠霞帔搬上來,否則真要将她的脖子壓斷了。
她怎麽也沒想到,太虛之境裏結了一次, 剛出來不足半月又要結一次。
不過這次倒與修羅王那次不同。
數萬年間修士結為道侶的儀式不斷演化, 儀式較之人界簡單許多, 只是多了一道“結契”的流程。
結為道侶修士需以神魂立誓證告天地,結契成功後彼此後頸下三寸會出現一道赤紅契痕。
行此誓言皆因殺道侶證道之事屢禁不止, 人人都想通過斬斷情思來換得悟道機會, 弄得修士之間小心翼翼不敢深交,生怕自己一着不慎動了心,被旁人做了墊腳石。
一旦立誓成功, 若有一方死亡, 契痕便會變成灰色,若有一方變心則會變黑,且背叛者會受到天道懲罰。
此招一出,修士們結為道侶時便謹慎許多, 殺道侶證道一事也漸漸少了下去,不過也不乏狂悖者兵行險招, 不懼天道懲罰。
沈寄雪并未料到這一切來得這樣快,畢竟楚長淵與她表明心意不足半月,況且結為道侶一事需慎之又慎,這般輕易實屬少見。
她哪裏知道,楚長淵在太虛之境那一遭是真的入了心,生怕夜長夢多,不如早日結契,也好過日夜煎熬提心吊膽。
不過她絕不能和楚長淵結契,否則就算棄了這具身體,神魂之上還會留下契痕烙印。
他們的大婚之日,便是楚長淵的死期。
“也沒什麽,”雲星華笑着幫她又查看一遍頭上飾物,想了想道,“掌門都安排好了,整個儀式不會太繁瑣,中間出什麽岔子倒無事,立誓證告天地時要多加注意,莫要一緊張說錯了話。”
沈寄雪應了一聲,看了眼天色,深吸口氣起身,“聽說掌門幾乎将所有門派請了個遍,外面的人應當很多吧。”
雲星華微微一笑,帶着難掩的驕傲,“玄霄宗本就是第一大宗門,加上劍尊的實力擺在那兒,他們豈敢不來。”
沈寄雪由雲星華陪着走出屋子,新打造的雲舟正停在不遠處,楚長淵一襲紅衣立在船頭,像是盯着這邊許久,沈寄雪一出現便覺一道熾熱視線落在她身上,盯了許久都沒有挪開。
雲星華看了眼害羞垂眸的沈寄雪,轉頭打趣道,“劍尊這般盯着阿雪,小心耽誤了吉時啊。”
楚長淵這才回神,那副令人畏懼的冷面今日被紅衣襯得和善許多,他唇邊笑意淺淡,眼中卻滿是遮也遮不住的欣喜。
“多謝。”
他向雲星華微微颔首,随後附t身伸手,沈寄雪搭上他的手上了雲舟,轉身與雲星華道別。
見雲星華眼中有淚,沈寄雪心中不由感慨,起初以為雲星華對她好是因為她的靈根,可後來她漸漸發現,雲星華是真的将她當做妹妹疼愛。
只可惜今日一別,恐怕不會再見了。
沈寄雪與楚長淵下了雲舟,在旁邊弟子的指引下并肩而行,無數賓客伸長了脖子都想一探究竟,到底是何人能引劍尊動情。
他們一度以為,楚長淵這等冷漠無情之人,這漫長道途中恐怕要和自己的劍度過一生了。
沈寄雪目不斜視,與楚長淵一同行至立誓臺上,葉玺将記錄着立誓誓言的玉牌遞到他們手上,“祝小師叔和沈師妹此後并肩道途、生死與共。”
見他眼中淚花閃爍,顧淮連忙上臺将他拉了下去,見葉玺口中不住喃喃,顧淮忍不住湊過去聽。
“師父、師爺,你們的囑托我可算是完成了,不僅給小師叔找了個好徒弟,還給他找了個好道侶,來日飛升之後,我有顏面對你們二位了······”
顧淮頓覺無奈又想笑,也不知他們二位臨飛升前給師尊交代了些什麽,居然讓他操心至此,如同着魔了一般。
沈寄雪垂眸掃過玉牌上浮現的字跡,“并肩道途、生死與共”八個字格外顯著。
她與楚長淵相視一笑,刻有“楚”字的玉玦被珍而重之地挂在腰間,玉色瑩潤,一看便知是日常摩挲把玩之物,定是格外受到其主喜愛。
不遠處的樂修停了手中樂器,場面瞬間寂靜下來。
楚長淵握住她的手,深邃眼眸中映出她的身影,恍若天地之間唯有她一個,一身凜冽劍意盡數收斂,刃亦溫柔。
“我百年前便可飛升,但模糊之間總覺得有件事尚未完成,于是一拖再拖,直到今日我才明了,原是我在等你。”
沈寄雪眸光微動,思及鴻蒙鏡中所見景象,将心底隐秘波動狠狠壓下。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怪只能怪命運如此,殺了他才能破解她的死劫。
沈寄雪微微一笑,“許是我們前世有緣。”
她與長淵确實有“緣”,不過是不死不休的孽緣罷了。
楚長淵以為她話中所說是太虛之境的經歷,頓覺萬分動容,一時間心下酸軟說不出話來,只得握緊了她的手。
沈寄雪突然問道,“你的傷勢可好些了?”
他有些莫名,只以為她是關心自己,“并無大礙,我雖神魂有損,但好好休養些時日便可痊愈。”
沈寄雪點了點頭,面容平靜,随後回握住他的手。
楚長淵注視着她,語氣鄭重,“阿雪,道途漫漫,從今以後你可願與我并肩而行?”
他滿心歡喜地等待着她應諾,然而等來的卻是一句,
“我不願意。”
滿座嘩然。
沈寄雪握緊他的手,周圍靈氣悉數向她湧去,楚長淵怔然間來不及掙脫,便覺大量精純靈力洶湧如潮,順着他們相握的手渡了過來。
靈氣湧動太過劇烈,竟在他們周身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靈力場,縱使玄霄宗衆人急得火燒眉毛也靠近不了半分。
楚長淵察覺體內傷勢逐漸痊愈,修為迅速攀升,頓時明白過來她要做什麽。
他顧不上傷心想要使力掙脫,居然無法逃開她的鉗制,可他又不忍心傷她,一時氣急喊道,
“沈微雪,停下來!”
沈寄雪卻只是笑了笑。
她滿身修為盡數渡給楚長淵,靈力源源不斷地被她吸納,又迅速枯竭,往複幾次後全身經脈出現裂紋,靈臺之中的元嬰亦逐漸潰散。
不過幾息之間,三千青絲寸染風雪。
“停下!”
楚長淵幾近崩潰。
他眼睜睜看着心愛之人瞬間白首,卻無法阻止,而一切的“罪魁禍首”卻是他自己。
他不知道沈寄雪為何如此。
既拒絕了他,又為何要耗盡修為替他療傷、助他提升修為。
他被這一切逼得快要瘋魔,紅着雙眼求一個答案。
“為何、為何要這麽做?”
沈寄雪看了眼天邊逐漸聚集的劫雲,移回目光與他對視,如雪白發襯得她笑容肆意張揚。
“初入玄霄宗,你便對我成見頗深,不過随口一句話,就讓我受盡輕視辱罵,還将我兩次送入誡律堂,你可知那帶了雷法的鞭子抽在身上有多痛?”
她眼神驟然淩厲,“林水禦殺了少爺,松鶴院只活了一個茍延殘喘的我,我報仇又有什麽錯!”
“楚長淵,區區幾次幫助于你而言只不過是舉手之勞,誰要你的垂簾,”她語速越來越快,似乎要将壓抑許久的不滿和恨意一吐為快,“你真的以為彌補便能粉飾從前的傷害嗎?!”
楚長淵反倒平靜下來,靜靜凝視她片刻,随後向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阿雪,不要說違心的話。”
他眼眸深邃,透過□□與她的神魂對視。
“告訴我,究竟為何殺我?”
沈寄雪心間一顫,憤怒驟然收斂,再看向楚長淵時充滿了審視與打量。
那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了長淵本人。
“你不死,我便不能活。”
這具□□一死,長淵便要重新輪回轉世,此生記憶都将不複存在,知道便知道了,又能拿她怎樣?
楚長淵釋然一笑,“好。”
縱她不愛他,也好過對他滿心怨恨。
他說過要保護她,不會再讓她受到傷害,若他的死能換來她的生,他別無二話。
見他放棄掙紮,沈寄雪亦能猜到他的想法,先前壓抑的情緒似乎又在劇烈沖撞那道絕不可逾越的防線。
她明白,楚長淵真的會為她去死。
“再見。”
她深深看了眼楚長淵,催動傳送符,徒留他一人在原地。
劫雲已至。
樹木粗細的劫雷瞬間落下,将缥缈峰整座山頭都險些移為平地,天地之間暗沉一片,唯有紫金劫雷格外清晰,帶着萬鈞之勢劈向歷劫之人,不容抵抗。
楚長淵甚至連抵抗劫雷的結界都未曾張開,他悶哼一聲,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劫雷穿體而過的每一個瞬間猶如硬生生從內向外撕裂一般。
他咬牙忍着,直到靈臺破碎、經脈盡斷、修為盡毀。
他倒在了一片喜慶的紅色之中。
意識消散的前一秒,他微微皺了皺眉,原來被雷法所傷這般痛苦。
他緩緩閉上眼,一滴淚滑落,再未睜開。
玄霄宗衆人連同一衆觀禮之人撤至千米開外,張開結界仍覺得心神激蕩,可想而知歷劫之人該有多麽難熬。
葉玺心中還抱有一絲希望,楚長淵實力強大,即便傷勢未愈也絕不會輕易死在劫雷之下,縱使飛升失敗也能保全性命,不會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場。
可終究還是他心存僥幸。
劫雷只劈了五十道便停下,随後劫雲散去,一片狼藉的缥缈峰上,只餘一把失去主人的靈劍。
葉玺眼睛泛紅,盯着那把劍半晌,直到顧淮喊他才回過神來。
他閉了閉眼,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從今以後見沈微雪者,可殺,提頭來我玄霄宗必有重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