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
“你來做什麽?!”
若非李持星身受重傷、手腳筋已斷尚未長好, 定然持劍沖上去砍了修羅王。
沉鈞面色比他還沉郁許多,探手拽住衣領,一把将他從床上扯了起來, 逼問道,“你身上亦有後世之魂,告訴本座, 你們究竟從何而來?此行目的是否真乃血月靈花的解藥?”
見李持星掙紮間閃過茫然, 他才察覺他并不知情。
沉鈞心中一冷, 看來沈寄雪還有些事沒有告訴他,否則為何她有後世記憶,李持星卻沒有?
看來從這人族口中也問不出什麽。
沉鈞手一松将他扔回床上,并沒有告訴他沈寄雪已死的消息, 他心中生出極惡毒的想法。
若他徹底廢了李持星, 再讓他以為沈寄雪還活着, 不知他能茍活到幾時?
沉鈞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時吩咐護衛, “打斷他的雙腿, 毀容後扔到羅剎海市裏,讓他自生自滅,此後不必再管了。”
“是。”
“你們之前還不看好王上與王後的感情, ”街邊喝酒的幾人呼出幾口寒氣, 大着舌頭閑聊,“你看看如今,王上為了給王後修建一座天下最美的宮殿,将鲛人族全部請去了王都, 特意引來歸墟忘川海水,就怕鲛人住得不習慣。”
“就是, 咱們王上對王後那可是一往情深,聽說後宮那些美人日日獨守空房,都快要嫉妒死了。”
“可不是嗎,人族那話怎麽說的來着,英雄難過美人關啊,你們知道人族那個骁陽城主嗎?”
“我知道,被咱們王後略施美人計就棄城不顧,這才讓王上毫不費力拿下骁陽城,要我說那些議論王後血脈的,也不看看自己敢不敢只身入敵營啊!”
衆人連連附和,沒人注意到靠坐在角落裏的乞丐輕輕動了動,地上出現了點滴濕痕。
李持星已經記不清過了多久,初時他還數着日子,後來到了第八年,他的記憶也愈發差了,有時醒來後連自己是誰都需要想一想。
唯有她的面容,在每一場夢裏都格外清晰。
他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茍活在陰暗之處,只有偶爾聽到她的消息才能勉強減輕心中痛苦。
李持星仰頭靠在牆上,露出一張滿是刀疤的臉,羅剎海市距離修羅王城并不遠,不知此時她在做什麽?
“我只有一日假,明日便要回宮去了,”路過一對手挽手的羅剎女,“咱們快去那邊逛逛。”
李持星猝然回神,盯着逐漸遠去的兩個身影,滿是凍瘡的手迅速撈過拐杖,拖着殘敗身軀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路上行人見他皆一臉嫌惡地避開,李持星卻顧不得許多,緊緊跟着前面兩個羅剎女。
“嘭——”
佝偻身影飛了出去。
身着鵝黃襖衫的女子收腿,皺眉看了眼那張露出來的可怖面容,心中滿是厭惡,“說,你跟着我們做什麽?!”
李持星嗆咳一聲,吐出口中鮮血,嘶啞着聲音問道,“我并無惡意,只是想問問那位在宮裏當差的姑娘,王後還好嗎?”
“你、你問王後做什麽?”
藏在鵝黃襖衫女子身後的宮婢探出頭來,聽他說話不似瘋癫,細細打量他幾眼,“你認識她?”
李持星一頓,張了張嘴,卻怎麽也說不出那些陳年舊事,他嘆了口氣,顫抖着手摸出一根發帶,“我家主子曾是王後故人,死時托我将一件信物送到王後手中,只可惜我突遭變故淪落到如此下場,許多年都未曾将此物送出,還望、還望姑娘全了我的心願。”
“倒是個有情有義的,”鵝黃襖衫的女子輕哼一聲,搗了搗身後友人,“要不你就幫幫他?”
那藍衣女子嗫嚅幾聲,湊近她壓低了聲音,“可、可王後十年前就自殺了呀!”
“你說什麽?!”
她沒想到自己這般小聲都會被對面之人聽見,頓時一抖,王上可是特意交代過,不可将王後死訊洩露出去,這一瞞就瞞了十年之久。
世人皆以為王上情深似海,其實不過是假象罷了。
雖不知王上此舉何意,但若是讓他知道自己說與旁人,恐怕會性命不保。
“快、快走吧!”她看了眼歪倒在原地,狀似瘋魔的乞丐,拉了拉友人的袖子,“他好奇怪。”
兩人對視一眼,迅速離開了此地,徒留李持星一人在暗巷。
“不、不會的······”
他頹然靠坐在堆滿雜物的牆邊,垂着頭愣愣看着手中的缺了半顆珠子的發帶,那是他們被迫分離時,被她扯掉的。
髒亂的頭發遮掩了恐怖面容,一片寂靜之中,無人得見他早已淚流滿面。
悲莫過于無聲。
暗巷之外的明亮燈火與刺耳喧嚣,于他來說如同兩個世界,此刻唯有耳邊寒風清晰。
不知何時,悄然落下的大雪将他都染白了。
李持星卻早已察覺不到寒意,他将發帶放在貼近心口的位置,生怕它沾染半點風雪。
長睫沾雪,呼吸之間結為晶瑩的冰珠,連帶着他視線所及之處都夢幻模糊起來。
他輕輕眨了眨眼,意識逐漸模糊,可沒過幾息,他眼中卻突然有了神采。
一只素手伸至他面前,随後十年未曾聽到過的熟悉聲音響起,“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李持星擡眼,直直盯着她看了許久,心中酸澀萬千,既為自己的無能,也為沒能保護好她而悔恨。
他既護不了骁陽城百姓,也護不住心愛的人。
“你怎麽不說話?”沈寄雪笑着歪了歪頭,又向前伸了伸手,“那你想和我一起走嗎?”
李持星心裏清楚這是他死前幻象,但他怎麽會拒絕她的邀約呢?
他擡手握住她的手,頓時一股暖意包圍了他,嚴寒已然離他遠去,此時此刻,唯有眼前人。
共赴黃泉,也算圓滿。
次日。
“什麽鬼天氣,”來搬柴火的酒館小二踢開地上小石子,嘴裏罵罵咧咧,“柴火都濕了,怎麽煮酒啊!”
他眼尖,瞧見蜷縮在柴火堆裏一動不動、襖衫褴褛的乞丐,頓時大聲呵斥道,“哎那個乞丐,你要乞讨趕緊去別處t,別在這裏影響我們做生意。”
見那乞丐一動不動,他察覺不對,心裏想着不可能吧,邊湊了上去,擡腳試探着踢了踢乞丐。
“砰——”
早已凍僵的屍體歪倒過去,小二心中一抖,低聲罵了句晦氣,手上動作卻利索,就地找了塊破草席一裹,拖着屍體扔到巷口的板車上。
“真沉嘿!”
小二感嘆一句,向店內掌櫃的知會一聲,推着板車向亂葬崗走去。
颠簸間,草席向一側滑落,露出雜草般灰白的發絲,如同今日陰沉沉的天色。
衣襟裏的發帶緊貼着冰冷的身軀,成為了他唯一的陪葬品,滿頭長發無人再為他束起。
無人知曉,這個死在春日來臨前最後一場大雪裏的乞丐,乃是昔日驚才絕豔、以一己之力守護骁陽城的骁陽城主。
他沒能為曾經護在身後的百姓報仇,也沒有如傳聞中一般被羅剎女迷惑、放棄內心堅守歸順修羅族,卻已無人在乎了。
春來君已去,不為少年留;
無論悲與歡,俱是夢中人。
沈寄雪頸間似乎仍殘留着金簪刺入時的疼痛之感,她驟然睜眼,猝不及防撞入一雙壓抑着瘋狂的黑眸。
“師尊,你為何會在這裏?”
疑問無人回答,她被楚長淵緊緊攬入懷中,力氣之大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耳邊突然響起一聲喟嘆,帶着無盡的思念與悔恨,穿過數萬年喚她名字。
“阿雪······”
沈寄雪身軀一顫,聲音也跟着哽咽起來,她張了張嘴,遲疑問道,“是你嗎?”
話才出口,便覺腰間手臂又緊了些,勒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看來多餘的話已不必再問,楚長淵這般反應已說明了一切。
“你、你後來還好嗎?”
沈寄雪忍不住問道。
楚長淵指尖一顫,緩緩松開了她,沈寄雪紅着眼眶看向他,面容雖不同,眼神卻并無二致。
他擡手輕撫她的臉龐,倏忽間,一滴淚砸在她的手背上。
沈寄雪瞬間睜大雙眼,只覺那滴漸漸變冷的淚水格外燙人,竟有幾分灼燒之感,讓她忍不住為之一動。
未待她說話,楚長淵便眉頭緊皺悶哼一聲,唇邊滲出血跡。
“師尊!”沈寄雪急急去扶他,“究竟發生了何事,您怎會受傷?”
楚長淵握住她的手腕,神情平淡,“無事,不必憂心。”
他睜開眼時,幾乎要以為眼前一切才是幻境,害怕再一眨眼的功夫她又會不見,故而失了理智将她緊緊攬入懷中。
接觸到溫熱身軀的那一刻,他沉浸在恐懼之中的心才安定下來。
楚長淵心中苦笑,心魔難除,看來是真的。
他沒想到失去記憶之後,自己也能在茫茫人海之中一眼找到她,甚至附身過去之人時生了眷戀之心,險些就此沉溺其中,徹底回不來了。
“你死之後,我茍活了十年,”楚長淵黑沉沉地眸子直直望向她,“那十年裏,我被修羅王打斷腿扔進羅剎海市行乞,我以為你還活着,想着即便與你無法相守,能偶爾聽見你的消息也是好的。”
“可我怎麽也沒有想到,修羅王會僞造你還活着的假象。”
“你讓我好好活着,自己卻先走一步,”他面容逼近,聲音極輕,帶着控訴與難掩的委屈,“真是好狠的心啊。”
沈寄雪垂首,沉默半晌,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是他騙我的。”
她猛地擡頭,嘴唇都顫抖着,眼底滿是痛苦之色。
“是他告訴我,你已經死了······”
楚長淵一愣,他突然明白了她為何會自殺。
她怕他黃泉路上孤單。
他忽覺心中情緒堆疊洶湧,極熨帖的暖意輕柔地将那只被他壓抑許久的野獸圍攏,躁動轉變為溫柔,輕而易舉地卸下了他諸多壓抑,隐秘之地一點點剝露,其間愛意傾瀉而出,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額間突然落下暖意,沈寄雪受到驚吓一般向後退去,卻被楚長淵拉住。
他眸中冰冷不複,極盡柔和虔誠,“阿雪,你可願與我結為道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