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随我回去。”
楚長淵眉頭緊鎖, 快步行至沈寄雪身前,看都沒看倒在一旁的屍體。
“回去?”
沈寄雪擡眼看他,“劍尊不是說我難成大道, 如今我大仇已報,還回去做什麽?豈非蹉跎光陰”
楚長淵面色一沉,“我本意并非如此。”
“劍尊說什麽便是什麽吧, ”她輕笑一聲, 并不在意, “此後餘生游遍名山大川,自由自在、潇灑快活,也好過去求那虛無缥缈的大道。”
仿佛沒有注意到楚長淵愈發難看的面色,她自顧自繼續說道, “我起初入宗門, 本就是為了報仇, 此仇一日不報,我便日夜難安。少爺血濺當場的模樣日日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胸口上的傷疤日日在提醒我, 絕不能忘記仇恨!”
沈寄雪垂眸,看向滾落在側的頭顱,“所以我一刻都等不了。”
楚長淵雙眸幽深, 盯着她逐漸生出詭異紅絲的雙眼。
既然她已經不在乎他的本意如何, 那他解釋再多也無用,不如讓她繼續誤會下去。
“你忘了與我們之間的賭約嗎?”他語氣平緩而堅定,“若來日你得證己道,我會當衆向你致歉。”
“現在, 随我回去。”
沈寄雪一愣,回首看他, 心中突生無名怒火,“忘了如何?沒忘又如何?我不想與你賭了,我也不會再回玄霄宗!”
楚長淵眼神平靜,說出來的話卻能将人氣瘋,“就因為一句話,你便要放棄如今修得的一切嗎?”
一句話?
沈寄雪幾乎要被他的“理直氣壯”逗笑,“對你來說,這或許只是一句話而已。”
“可對我來說,師尊忽視冷待、同門欺辱污蔑,若非我自己摸索着抗下雷劫凝成了金丹,今日可還能站在你面前?”
她心中怒極,早已顧不上懼怕眼前這位人界頂尖修者,上前兩步拽住他的衣領,黑白分明的雙眼已攀滿了紅絲,連眼瞳都泛着血色。
雙目相對,楚長淵細細辨來,竟見她眼中有幾分恨意。
“你不知我經歷了什麽,便妄下定論,與他們又有什麽分別?”
“我雖身如微塵,可也心懷九霄,你又憑何定我生死?”
“楚長淵,你也想嘗嘗身首分離的滋味嗎?!”
她一句快過一句,到最後成了撕心裂肺的嘶吼,回蕩在寂靜無聲的庭院當中。
看着眼前不複平日冷靜堅韌的女子,又思及顧淮所說,楚長淵突覺心中一痛,泛起綿密的酸意。
這感覺來得迅猛而又熱烈,于他漫長的一生中從未出現過,顯得尤為陌生,卻又讓他忍不住探尋其背後的深意。
但現下沒時間讓他細細思索。
見那血色即将浸染沈寄雪的瞳孔,他單手制住她的雙手,另一只手置于眉心輕輕一捏,一道紫色電弧随之而出,在他掌中跳動。
他合攏手掌,并指在沈寄雪眉心虛虛一點,瞬息之間那道電弧便竄入她的眉心。
楚長淵斂目,操縱着電弧直奔沈寄雪靈臺,果然已是一片混亂。
他皺了皺眉,趁那些在靈臺中四處沖撞的漆黑猩紅之氣尚未壯大成型,小心催動電弧,将它們驅趕至一處。
随後他張開手掌,電弧瞬間拉結成網将其盡數鎖入網中,五指驟然合攏,網中邪氣瞬間爆開!
楚長淵面色有些蒼白,擡手擦去唇邊星點血跡,手臂一伸接住了軟倒的沈寄雪。
他并指再次輕點沈寄雪眉心,那道比剛進去時微弱許多的電弧竄了出來,回到了他的靈臺之中。
此乃他的“元雷”。
雷法克制心魔邪氣,沈寄雪殺了林水禦之後,意識驟然一松便易被心魔侵染,他方才言行便是為了激出尚未成型的邪氣,随後以“元雷”驅之。
可他還是有些低估了這即将成型的心魔,好在只是輕傷,并不影響修為。
“嘶——”
沈寄雪輕呼一聲,“頭好痛。”
楚長淵抵住她的背,扶着她坐起來,“可清醒了?”
這話格外耳熟,讓她想起那個頗為尴尬的夜晚,沈寄雪迅速撐着地向後挪了挪,小心翼翼問道,“敢問劍尊,我、又怎麽了?”
楚長淵收回手,輕輕撚了撚指尖殘留的溫度,起身道,“你受心魔所擾失了神智,我已将其除去,你可安心。”
沈寄雪聞言神情一肅,起身行禮,“多謝劍尊救命之恩。”
“不必。”
楚長淵看了她一眼,原是他結下的因果罷了。
“随我回玄霄宗,”他擡步向外走去,聲音恢複往日清冷,“你假借探親名義,實為報己私仇,當罰二十誡鞭。”
沈寄雪暗罵一聲,站在原地未動,垂下雙眸中暗色一閃而過,還有一劑猛藥未下呢。
“怎還不走,”楚長淵皺眉,停步側身,忍不住刺了一句,“還想着去游你的名山大川?”
沈寄雪無辜地眨了眨眼,她那時被心魔所染,根本記不清說了些什麽。
“劍尊所言沒錯,是我的錯我自然認罰,距回宗門還有兩日,我想去看一位故人。”
她頓了頓,試探道,“若您有事可先回宗門,不必等我,待我回去自會前往誡律堂領罰。”
楚長淵瞥她一眼,轉身繼續向外走去,“他在哪兒?”
沈寄雪唇邊勾起一抹笑意,“在雁雲城。”
張佑德曾給沈寄雪寫過一封信。
松鶴院只剩下沈寄雪一人,他怕她心生死志,于是一番勸說之後,還提到自己在何處落腳,希望她有機會能來看看自己,也算是讓她知曉,這世上還有人惦記着她,要好好活着。
“我那日将你送去客棧時,真是吓壞了,”張佑德抹去眼角淚意,“幸好有各位仙師傾力相救,這才讓你撿回了一條命啊!”
“也該謝謝您,”沈寄雪笑了笑,“若非您冒着危險将我送去客棧,恐怕也沒有今日的我了。”
張佑德嘆了口氣,“若是夫人和t少爺還在,一定很為你高興······”
楚長淵坐在一側,靜靜聽他們二人敘舊。
腦海中漸漸勾勒出那個尚未經歷生死、頗為稚嫩的沈寄雪,她天真赤忱、活潑開朗,甚至會心疼一個剛見面的瞎子。
寒冬裏的梅花雪水、初春時的桑葚酒、夏夜中的荷燈,再加上那個她口中溫柔且待她極好的大少爺,較之曾經遭遇饑荒時的奔逃,真是美好猶如幻夢。
怪不得。
對她來說,林墨芝是她費心捧在手中的盛夏冰塊、冬日暖爐,是曾經破碎飄搖之中唯一的安穩。
而林水禦不僅打破了它,還徹底碾碎了它。
心性測試幻境中,那插入“他”身軀的六道冰棱,一點兒也不為過。
“我找人畫了夫人和少爺的畫像,給他們和綠漪、許昌也都立了牌位,去祭拜一下吧,”張佑德笑得眼角褶子都擠在一處,“他們見你去看他們,一定很高興。”
“好,”沈寄雪起身,看了眼默不作聲的楚長淵,“勞煩您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
還特地說了句,“不會讓您等太久的。”
楚長淵回神,松了松不自覺收緊的指尖,将那個險些被捏碎的茶碗放回了桌上。
他聽出沈寄雪話中的未盡之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不會太長時間,大約是不想讓他跟着去。
楚長淵直覺這與她隐瞞之事有關,随即起身,“我與你一起去,既然來了,不上柱香未免失了禮數。”
沈寄雪一怔,想要開口阻止,卻聽張佑德一口答應。
“您說的是,”張佑德笑道,“往後阿雪還要勞您多費心。”
他将楚長淵認成了沈寄雪的師尊。
沈寄雪原想反駁,卻聽楚長淵應了一聲,頓時不知該說些什麽,也就這般含糊過去。
楚長淵颔首,“您客氣了。”
張佑德修為不高,只是個築基修士,但在林家做了多年管家也有些身家,半年前攜妻小落在雁雲城做起了生意,如今越做越大,很是富裕。
祠堂設在西面,其間擺設格外講究細致。
沈寄雪在等人高的兩幅畫像面前站定,那畫像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僅憑張佑德的口述就能畫得這般相像。
她細細看過,眼中滿是留戀,擡手接過張佑德遞來的三炷香,她緩緩跪下,高舉祭香、深深拜了三拜。
“夫人、少爺、綠漪姐姐、許大哥,我終于為你們報仇了。”
楚長淵察覺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看過去時,見她跪拜處有幾滴水痕,微微一怔。
旁人辱罵、險些喪命、大仇得報時她皆未流淚,如今只不過是拜祭舊主,便這般傷心。
待沈寄雪退開,楚長淵走進祭拜時才看清那副畫像。
林墨芝一身月白衣衫,并無白紗覆眼,反而一雙眼睛微微含笑,唇邊皆是與他截然不同的溫柔神色。
可······
為何此人與他有三分相似?
他沒有察覺到,他的眼神落在畫上時,有多麽冰冷。
沈寄雪立在側邊,楚長淵看清畫像時的神色一覽無餘。
既然懷疑她有“秘密”瞞着他,那她便為他精心設計一個,讓他親眼看看,他千方百計想知道的“秘密”究竟是什麽。
不知他可還滿意?
此刻,一切想要接近他的設計籌謀都有了解釋。
即便楚長淵對那日她特意鬧大事情、引來誡律堂之事有所察覺,這副畫像上的臉也足以說明所有。
她之所以千方百計地接近他、吸引他的注意,都是為了他那張與林墨芝有幾分相似的臉。
楚長淵對她的“偏愛”實在太少,若非她次次制造機會,他們恐怕數十年都不會見上一面,根本不足以讓他真正動情。
若要動情,該先有濃烈的情緒才對,而現在她便是給他下了一劑猛料,好好讓他嘗嘗被所“偏愛”之人當作替身的滋味。
不知這位沉悶無趣、冰冷無情的劍尊,此刻心裏在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