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約
衆人當即回首, 只見五人翩然落下,為首之人容顏俊美無俦,眉宇之間有着與生俱來的冰冷淡漠, 仿若從天而降的神祗。
人群外的落霞峰管事看見來人震驚一瞬,頓時後背發涼,他見情況不對用傳音符通知了誡律堂, 怎這般倒黴正好遇上劍尊也在。
他連忙迎上去, 恭謹行禮, “劍尊、諸位師兄好。”
話音剛落,人群再度哄然,他們争相踮起腳、伸長了脖子,想要一睹名震人界的劍尊真容。
跟在楚長淵身後的誡律堂弟子拍了拍他, “師弟辛苦。”
應春被六道冰棱吓得夠嗆, 半晌沒緩過神來, 此時聽見劍尊帶着誡律堂來了,頓時撲簌簌落下淚來。
她跪坐在地上, 淚眼朦胧指着沈寄雪, “阿雪,你竟然真的想殺了我!”
楚長淵皺眉,循聲看去, 正好對上沈寄雪黑白分明的雙眸。
少女冷着臉一言未發, 身着再普通不過的內門弟子裝束,袖邊還沾染着些許灰塵,清淩淩的眼中暗含嘲弄,倔強地直直看着他, 毫無畏懼神色。
楚長淵眼神掠過她的眉梢,在那道淺淡到幾乎看不見的疤痕上停頓一瞬, 随即挪開目光,掃了眼哀哀哭泣的應春。
應春順勢說道,“劍尊,我不過是說錯了幾句話,她便要殺了我,請您為弟子做主啊!”
“是非曲直、自有定論,”楚長淵瞥她一眼,“僅憑你一家之言,何以取信?”
語畢,他側首喚道,“乘風。”
“是。”
身後一名瘦高青年應聲,擡手召出溯回鏡。
他手掌一揚,溯回鏡順勢而起懸浮于空中,随着他默念法訣,鏡面上浮現出之前發生的事情。
當楚長淵聽到應春提及他昨日評價沈寄雪之言時,黑眸一沉,睨了眼縮了縮脖子的應春。
待看完全程,他沉聲道,“不懷好意、先行挑釁者處十鞭,意欲動手殺害同門者、處十五鞭,将他們二人帶回誡律堂受罰。”
新來的弟子們看熱鬧,對誡律堂的誡鞭沒什麽概念,旁邊的管事卻清楚知曉,暗中為她們二人捏了把汗。
誡律堂執鞭弟子只有三名,一個天級雷火雙靈根、一個地級雷靈根,那誡鞭每每抽至犯錯弟子身上都暗含雷法。
灼燒肌膚還是次要,細微的雷電會在誡鞭接觸身體的一瞬間爬入經脈靈臺,由內而外痛癢難忍,猶如千針刺體,讓人痛不欲生。
即便是掌門峰主那樣高的修為也難以忍受,更何況她們一個剛入練氣期,另一個還尚未引氣入體。
思及此處,管事身軀一抖搖了搖頭,心中長嘆一聲,也不知這沈師妹之前惹了什麽人,到了玄霄宗還要如此趕盡殺絕。
真是造孽。
好在劍尊執法嚴明,知曉她是受人挑撥誣陷,否則以她想要殺害同門之罪,區區十五鞭還是少了些。
應春奮力掙紮幾下,反被誡律堂弟子壓住不能動彈,只能叫嚷道,“是她要殺我,我才是受害者,憑什麽我還要受······”
她話未說完,楚長淵擡手在空中一劃,便将她的嘴封了起來。
“聒噪。”
沈寄雪則與她完全相反,一聲未吭,甚至乖乖跟着他們,楚長淵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只可惜少女垂眸,完全收斂了方才的鋒利氣息。
他腳步一頓,想要說些什麽,卻又礙于人多不好多言,便按下不表,召出靈劍帶着幾人直奔誡律堂。
直至被押進石洞之中,按着跪在規誡臺上,沈寄雪都一言未發。
她身軀挺直,跪得板正極了,似乎在與誰較勁一般。
與誰較勁?還能是誰。
乘風算是看出來了,這位小師妹是個狠的。
那日心性測試時他也在場,看過她在幻境中所經歷的一切,其中緣由似乎也能猜到一二,但她無論是對幻境中的仇人那般狠也就罷了,怎對自己都這麽狠。
竟絲毫不怕劍尊,還以沉默抗議他的決斷。
他拾起連接着岩壁的兩根鎖鏈,分別扣住沈寄雪的手腕,輕聲而又快速地勸道,“師妹,對同門動手本是重罪,劍尊已經手下留情了。好好認個錯,劍尊會酌情免去幾鞭的,莫要逞強。”
沈寄雪眼睫微動,擡眼看他,突然笑了笑,“多謝師兄。”
就在乘風以為她聽進去自己的勸告時,她斂去笑容,聲音沉沉,“但有些事,我不能認。”
乘風哽住,有心再勸卻也說不出口了,他心底長嘆一聲,起身走下規誡臺,默默祈禱她自求多福吧。
他們之間的對話楚長淵聽得一清二楚,以他的修為,只要他願意,整個誡律堂中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也不知自己之前為何會當着衆人面前說出那番話,但他本意并非斷言沈寄雪大道難成,而是讓傅清風多盯着些,哪知人心難控,如今竟傳成這副模樣。
沈寄雪入誡律堂的消息應早已傳遍各峰,以傅清風一向護短的性子,現下還未來提人,便知他恐怕一時想岔,已經放棄了這個新收的弟子。
幾句話竟結了這般因果。
楚長淵看向已受了十鞭的沈寄雪,多說無益,既是他欠下的,日後便由他好好盯着,避免她道心未穩沾染殺戮之氣,助她解了心魔。
他上前按住正欲揮鞭的執法弟子,“好了。”
“是。”
執法弟子停了手,看了眼渾身血跡斑駁的沈寄雪,她途中昏過去幾次,又被疼痛刺激轉醒。
如此反複,眼見她目光渙散、神智不清,饒是他見多了受罰者的模樣,也難說整整十五誡鞭下去,這位小師妹是否能承受得住。
沈寄雪恍惚間聽見有人喚她的名字,她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汗水順着眼睫滴落,猶如淚珠。
她咬牙忍住劇痛,呼吸輕淺,随後側首吐出一口鮮血,這才覺得思緒清晰了些。
玄霄宗的誡鞭,真是不容小觑。
她垂眸盯了會兒面前月藍衣擺,連擡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為何?”
那雙溫熱的手一頓,“什麽?”
沈寄雪聲音喑啞,輕到幾乎要聽不見,“為何劍尊要那般說我?”
楚長淵沒有回答,他沉默地握住她手腕處的鎖扣,溫熱指尖擦過冰涼的手腕,燙得沈寄雪一愣。
“啪嗒——”
鎖鏈應聲而落,沈寄雪身體支撐不住向前倒去,一雙手扶住她的雙肩,讓她得以與這位一言激起千層浪的劍尊對視。
“劍尊只窺得片面,便說我殺伐之氣太重,來日必生心魔難成大道,”她嗤笑一聲,眼中光芒銳利,“是否太過武斷了?”
楚長淵對上她的目光,平靜而淡漠,“實話而已。”
他頓了頓,突然問道,“你可曾聽過現任魔尊沈寄雪?”
沈寄雪眸光一閃,“聽過。”
楚長淵很少與人解釋,但不知為何,他對面前這個新入門的弟子總多了幾分耐心,“大道萬千,并無好壞,她所修即為‘殺生道’,亦能得證己道,故我所言并非旨在殺伐之氣,而是你的執念太深。”
見沈寄雪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繼續說道,“道之一途最忌心魔,一旦滋生輕則折損修為、重則殒命于此也是常見,魔尊天生魔骨不懼心魔,以你資質并不适合修煉此道。”
怎說着說着,反倒開解起t她來了?還真以為是個不近人情的冰疙瘩,沒想到是個冷面心善的。
沈寄雪心下玩味,借着他的力氣挪動兩步,靠坐在旁邊的石柱上,這才發現石洞中除了他們已經空無一人。
她話題一轉問道,“聽聞六界多懼怕厭惡魔族,劍尊怎麽反倒用魔尊來比拟?”
楚長淵有些疑惑她為何會問這個,想了想還是開口道,“魔尊其人,修殺生道是真,喜殺戮卻大多為謠傳。”
沈寄雪沒想到他還有這番見解,更是來了興趣,追問道,“何以見得?”
“傳聞她曾屠盡萬魔窟千萬邪魔,後來執掌魔界亦是賞罰分明,所殺之人皆是犯事者,不過是上位者的殺伐果斷罷了。”
楚長淵意味深長道,“世人懼怕強者,才生出諸多謠言。”
沈寄雪心中一動,沒想到他竟是這般看法,她想繼續追問,卻見他皺眉看過來,“你對魔尊似乎很感興趣?”
“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她止住話頭,微微一動便覺身上傷口劇痛,她咬了咬牙,“若我有一日得成大道,便算是劍尊看錯了嗎?”
“你待如何?”
“我要劍尊當衆向我致歉。”
少女目光灼灼,即便面色蒼白、渾身血跡,也難掩姿容,讓人不由自主被她吸引。
楚長淵深深看她一眼,不受控地掃了眼她眉梢傷疤,點了點頭。
随後便見她狡黠一笑,雙眸格外明亮動人,艱難擡起胳膊,五指向上沖着他擺了擺,“立諾需有信物。”
“我從不食言。”楚長淵眼神再度恢複冷淡。
見沈寄雪皺眉頭緊皺,忍着疼也沒有放下手的意思,他頓了頓,左手隔空一握,一塊流光溢彩、鵝蛋大小的玉石出現在手中。
随後他并指凝聚劍氣、以指作筆,停手後将玉石放在沈寄雪手中,“便以此為信。”
沈寄雪收回手細看,通透玉石之上是一個充滿凜然劍意的“楚”字。
楚長淵作為劍尊,随手刻寫的東西都蘊含着他對劍道的領悟,若非她神魂強大不受影響,否則意識會直接被這道劍意卷入其中,運氣好還能有所頓悟。
沈寄雪裝作晃神,久久沒有擡頭,直至楚長淵離去,她才五指收攏将玉石緊緊握住,長睫之下滿是志在必得。
楚長淵,與你說上話可真不容易。
咱們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