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阿樹的女人決定去死 第 22 章 ☆、儀式

程樹很久沒有做夢了。但是這天晚上,在這個破舊的小旅館裏,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海邊的霧氣很大,她慢慢走着,腳下踩着銳利的砂石,四周只有無邊際的白色,還有若有似無的歌聲。

猛然間,大海深處傳來一陣掙紮聲。她轉頭看去,發現不遠處有個快要淹沒在海裏的人。

那竟然是她的母親,鄧英。

浪頭一個接着一個,猛烈地打在鄧英的頭上。還是她年輕時候的樣子,烏黑的卷發犀利的眉峰,褲子包裹住修長的腿,在海裏浸泡着,全是濕漉漉的。

還是二十幾歲的年紀。

鄧英的身邊還浮着一個小女孩。程樹看不清她的臉,但她知道,那就是年幼時的自己。

這是她五歲的那個夏天,鄧英第一次帶她去海邊自殺。

那天鄧英還精心打扮了她。

她給她穿上了最漂亮的碎花裙子,紮了一對雙馬尾麻花辮。

程樹高高興興地跟着媽媽出去玩,在路過樓下小賣部的時候,鄧英甚至還給她買了一根碎碎冰。

在去海邊的公交車上,鄧英不停地哭。程樹問媽媽在哭什麽,鄧英沒回答,只反複地呢喃,“他不要我們了”。

程樹又知道什麽呢。

她只知道從小她就很少見到爸爸,雖然最近幾個月爸爸根本就沒有再出現過,但這樣的恐懼根本及不上她手裏碎碎冰的美味。

等站在高高的礁石上時,她才意識到不對勁。

孩子對于危險的意識是本能的。當她扔掉碎碎冰狠狠抓住媽媽的手時,根本不會知道,最終,就是這個女人拉着她跳進洶湧的大海。

她們在浪潮裏起起伏伏。深藍色的海水和淺藍色的天空交錯糾纏,零碎成越來越遙遠的影像。

程樹最後的記憶,就是鄧英拉着她猛地鑽進海水,伏在她的耳邊說——

阿樹,別怕,陪媽媽一起死吧。

只可惜,那次她們沒死成。她不知道在最後時刻,那個女人又湧現了怎樣強烈的求生欲,拖着她一起,海浪将兩個人都送到岸上。

再次醒來,程樹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鄧英和她的爸爸焦急萬分地守在床邊,見她醒來,抱着她喜極而泣。

那是記憶裏的第一次。她嗆了很多水,差一點就沒命了。

後來,鄧英又有兩次的重蹈覆轍,程樹又溺了一次水。所幸,最後一次的時候,她們被巡邏的警·察發現,沒有跳海成功。

警·察将她們帶到派出所裏,進行了一番深刻的思想教育。

程樹只沉默地冷眼旁觀。

對于一個精神病人來說,這種口頭的思想教育,到底有多少用處呢。

自然是什麽也沒有。

沒有人說她的媽媽是精神病。但她知道。

她不過十歲,但她知道。

等程樹長大一點,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個私生女。

原來鄧英和她的爸爸并不是法定的伴侶關系。

原來鄧英做這一切,只是為了挽回情人的心。

她的爸爸提過好多次,想讓程樹離開鄧英生活。但是鄧英都拒絕了。她死守着這個所謂的愛情結晶,因為這是她最後的籌碼。

程樹覺得很可笑。

鄧英把自己生到這個世界上,到底是為了什麽?到底有多少這樣的人,從當初被母親帶到這個世界,就已經是一個錯誤?

這個世界上啊,本來有很多東西就是無解的。

與男人的這段不健康的關系讓鄧英成了一個無理、狂躁、敏感的婦人。她經常毆打程樹,并将她關在房間裏,過後又悔恨不已,似乎想做出一切努力留住這個生命裏最親密的信物。

這導致程樹一直很恨這個女人,在那段冗長的歲月裏,她試圖出走過無數次,可是沒有一次成功。

憤怒如小獸般的年輕少女,用對待感情的輕佻态度,來報複自己脆弱的母親——

她交了很多的男朋友,但極少動心。

母女倆的鬥争持續了十幾年之久。這場戰争終止于突如其來的疾病。

鄧英得的是宮頸癌,死亡率很高,靶向藥沒用,又發現得晚。程樹親眼看着她一天一天的蒼老消瘦下去,最後只留一副骨頭架子,被包裹在病床上的薄被單裏。

當這個女人因為死亡而褪去了尖銳與敵意時,程樹發現,自己竟然開始慢慢懂得她。

在鄧英彌留的最後幾個月裏,每天下午,她都會用一種柔和、舒緩的語氣,向程樹一點一點地敘述自己的愛情故事。

從浪漫的邂逅、不朽的約定,一直到,驚慌失措的初孕少女。

是那個時候,可憐的少女才發現自己的愛人竟然已婚。

她被迫做了第三者,懷着骨肉,進退維谷,飄搖不定。

所以程樹常常想,愛情是一種原罪嗎。

她大概是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竟然在鄧英快死的時候選擇了原諒她。她想鄧英不過是一個愛錯了人的姑娘,一生橫沖直撞,撞了南牆都不回頭。

鄧英沒有死于疾病。某天病房無人時,她掙紮着跑出醫院,跑到海邊,跳海自殺。

她終于以這種方式死了。

幾天後,鄧英的屍體在更遠的海灘上被人發現。程樹獨自一人去警局辨認屍體,只看到一堆蒼白、膨脹、浮腫的組織物,和病床上那個瘦骨嶙峋的女人一點也不一樣。

原來人淹死後是變成這樣的嗎。

程樹強忍住嘔吐的本能,在文件上簽了名字。

她從此不再見那個給了她一半血液的男人。

這整件事是因他而起的。一切都是謊言、謊言,全是謊言,帶來的也是痛苦、痛苦,只有痛苦——那麽他也不配再得到被寬恕的機會。

只是,鄧英的葬禮結束以後,她就開始生病了。

那時起,她的耳朵裏永遠回蕩着無休止的嘈雜。莫名流淚、睡不着覺、極度疲倦,腦子卻也一直無法停止思考。看了醫生也沒用。

她想她到底是從哪裏來的,二十幾年裏她到底幹了什麽事,她又要做什麽,才能得到一個好結局。

無解。

無解。

全都無解。

常常,程樹自嘲地想:精神病人的女兒,命中注定就會是一個精神病人吧。

後來,她遇到了陳北及,一個願意和她分享精神病生活的男人。

再後來……是譚臨。

他和陳北及是不同的。

他會站在岸邊,用眼神撫慰自己:快回來吧,我一直在等你。

程樹微微笑了。

一片迷霧之中,她慢慢地向海水中掙紮的鄧英伸出了手。

“媽,快回來吧。”她說,“有人等我,我要走了。”

環繞着她們的海水溫柔而蔚藍。

是很深的拒絕很深的厭倦,才能形成的蔚藍。

程樹是被衛生間裏稀裏嘩啦的流水聲音吵醒的。

她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大亮。身邊的枕頭往下陷了一塊兒,身邊躺着的人已經不見了。

她一摸腦後,枕頭又濕了一片。

和之前每天早上狂躁到想怒吼的心情不同,這次她的心裏沒有任何不安和焦躁。

像是做完了某個儀式的最後一程,她知道,未來迎接她的将會是海闊山明。

也許是因為這個夢。

也許是因為身邊躺着的這個人。

衛生間的門打開,譚臨濕着頭發從裏頭走出來。

廣西天熱,他只套了一件薄薄的T恤和短褲,沾濕了水,衣服下的身體在程樹眼裏幾乎可以是一覽無餘。

之前在龍脊梯田的時候,程樹就看到過他掀起衣服的樣子。

他的肌肉幹淨清爽,肌理分明,看着瘦弱,實則飽滿而韌實。

他的身體有點像漲滿了水的梯田,漂亮又勃發,而他習慣性的沉默更給予這樣的美以長久的生命力和安全感。

譚臨歪着頭,在用毛巾擦頭發,修長的手指穿梭在烏黑短發中。擡頭看到程樹坐着,他愣了一下。

程樹靠在床頭,說:“你洗好澡了。”

“嗯。”譚臨點點頭,“水還是熱的,你要不要洗?”

程樹說:“我沒有換洗的衣服。”言下之意就是她想洗澡。

譚臨躊躇片刻。

“我下去買,你等一下。”

他叮囑一聲,轉身出了門。

程樹看着窗外,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

她看到譚臨下樓出了門,向路人問了幾句話,然後七拐八繞地,消失在平房深巷裏。

等譚臨不見了,程樹驀地站了起來。

她光腳走到洗手臺邊,随便抽了一塊毛巾,然後用腳帶上浴門,連衣服也沒脫就打開水龍頭。

水鋪天蓋地的,從淋浴頭裏“嘩”地一聲沖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