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阿樹的女人決定去死 第 21 章 ☆、混沌

周遭的聲音全都消失了。程樹的耳中,只留海天交接的一點回音,蕩漾着一首低沉的歌。

“孤獨的人他就在海上,撐着船帆……如果你看到他回到海岸,就請你告訴他你的名字,我的名字……”

真安靜啊。

她用力地閉了閉眼睛。

程樹以為眼前的男人會憤怒,會指責,會惱于她的任性與自我。

沒想到他慢慢蹲下了身,觸了觸她濕漉漉的頭發,然後一下縮回了手。

“好了嗎?”他的聲音很輕。

程樹沒想到他會這麽問。她的眼神放在他臉上,半晌,輕輕笑了笑。

“也許吧。”她說,“好起來了。”

在譚臨到來之前的這三個小時,她一直把自己浸泡在海水裏。

大海慢慢漲潮,海浪一點一點地漫過她的腳踝、她的小腿,後來是脖頸,最後是鼻腔。

鹹濕的海水狠狠地拍打在她的背部,她背對着幽深海底,感到一種窒息的快樂。

大腦出現空白。片段模糊。胸腔內陷。走馬燈上場。

程樹緊緊抓着礁石的手漸漸松了。

她本來沒想死的,只是這種短暫的快樂拖住了她,她有些忘記自己身在何方。

她有點想就這樣沉下去了,直到最後一刻,鄧英的臉在她腦袋裏停留住。

鄧英,是那個生她的女人。

确切地說,她還養大了自己。她給予給程樹的是最初的基調。這基調關于一個孩子如何看這個世界,也關于一個孩子究竟會以何種方式長大成人。

程樹知道,作為一個母親,鄧英并不算那種“你不配做一個母親”的類型。

就算是單親媽媽,她也盡力給自己最好的環境,最好的資源,最好的條件,讓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她會是一個完美的母親——如果她沒有一次又一次地帶着自己跳海自殺,如果她沒有用盡一切令人窒息的手段将自己捆綁在她的身邊——

她會是一個完美的母親。

淹死原來是這種感覺嗎?

在無邊無際的海浪裏,程樹想起鄧英在海水裏因浸泡久了而腫脹的屍體,突然迸發出一股巨大的力量——

不!她不要這樣死!她不要和鄧英一樣死!

她後悔!

她後悔!!!

一片混沌中,程樹掙紮着觸摸到堅硬的礁石。

她用力地向上,用力地呼吸,用力地活下去。那礁石讓她莫名其妙想到那個名叫“譚臨”的沉默男人,同一時間,她聽見迷霧之外有人喊她的名字。

“程樹!——”

她沒有力氣應了。

海水像是鄧英的手,惡狠狠地将她往大海更深處拖去。嘈雜、紛繁,金屬嘶鳴混雜着尖叫聲、海浪聲、咒罵聲,全在她沉重的大腦中炸開。

程樹用力掙紮着,企圖擺脫着令人崩潰的一切。她屏息凝氣,只朝着譚臨的聲音,只聽見譚臨的聲音,只知道往那個方向而去。

離岸的那一刻,所有東西都消失了。

鄧英的影像、永不止息的噪音、漫天漫地的死亡。

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輕輕的歌謠聲,還有眼前的那個男人,擔憂而略帶驚惶的臉龐。

程樹覺得,有什麽新的東西在她的眼前緩緩鋪陳開來。

她很疲憊,也很快活。

糾纏自己很久的那份血腥與黑暗,終于随着褪下的海浪,慢慢沉沒在海裏。

這裏的浪這樣大,所以它們很快就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這麽多年,程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眼淚流了出來。

她翻過了身,又笑又哭,尖叫着,不管不顧地以唇親吻沙地。

感謝上帝。

感謝……他。

小旅館是農家開的,門口亮着一盞昏暗的燈,牆上都是黴點,一晚上要200塊錢。

在這個幾乎是中國最南的地方,老板卻操着一口東北話。

“兄弟哎,你可別嫌咱們這兒貴!現在是北海旅游的旺季,咱們這個價格還不算高的!要不是看這臺風來了,這價格能這麽低給你麽!”

程樹渾身濕漉漉的,倚在外面的牆上抽煙。譚臨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可以的,要一個标間。”

“哎喲!今天的标間沒有了!”老板一拍手,“兄弟,要麽就給你一大床房?還便宜一點!”

譚臨一皺眉。

他要和程樹同住一間房,并不是因為他有什麽非分之想。

她剛剛經歷了那樣的情緒波折,現在正處于最不穩定的時候,他得看着她。

可是現在只剩下了大床房……

他又看向門外的程樹。

似乎覺察到他的猶豫,女人擡頭看了他一眼。

她顯然已經聽見了剛才的對話。

女人将手垂下,輕輕彈了彈煙頭,遙遙沖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譚臨思考再三,還是覺得不妥,最終想到一個法子。

“等會兒給我一張椅子可以吧?”

“好嘞!”老板愉快地答應了。

他登記好信息,把鑰匙遞給譚臨。

兩人上了樓,找到房間。

一開房門,一股南方特有的潮濕黴味襲來。譚臨先去開了窗,窗外是寂靜的小道,周圍都是低矮的平房,只路口亮着一盞暗沉沉的路燈。

風吹進來,都是鹹鹹海浪味。

“能不能關了。”程樹一指窗戶,“我不想開着。”

譚臨又把窗戶關上。

正在此時,房門響了。外面是旅店老板,送來一把寬椅子。

程樹交叉盤着腿,看着譚臨将椅子搬進來,突然笑了笑。

“今晚你不睡床。”不是問句。

“嗯。”

“原來你是怕我又去死,才和我住一間房。”

譚臨又“嗯”了一聲。

知道他真實意圖的程樹也沒生氣。

她向後仰躺下去,又笑了笑:“你很有趣。”

譚臨說:“你頭發濕了,得先去洗澡,否則對身體不好。”

“是麽。”程樹低笑。自從她被海水淹過之後,似乎變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她笑起來很好看,譚臨想。

程樹躺着,将自己已經濕透的外罩衫脫了,随手扔在地上。臺風将至,呼嘯的風聲打在單薄的窗戶上。

一片隐藏着的寂靜中,譚臨聽見程樹問自己:“跟我說說你吧。”

“我?”譚臨有些詫異。

“嗯。”程樹用左手撐起了頭,從床上頗有興致地看向他,“除了你十年前的那次意外,我什麽都不知道。”

“哦,”譚臨點點頭,四平八穩地介紹自己,“我27歲,前女友叫阮穎,一個月前分的手。”

“你怎麽說這個。”女人難掩笑意。

——因為我知道你的歲數和前男友,所以和你平等交換信息。

譚臨在心裏這麽回答,不過面上沒說。

他轉而沉默着撿起程樹扔在地上的濕衣服,想拿到衛生間裏搓一把。

程樹見他沒回答,從床上一擡頭,看出他的意圖。

“不用洗。”她說,“扔了吧,我不想要了。”

譚臨的動作頓了頓:“真得不要了?”

“嗯,不要了。”程樹的聲音依然那樣,無所謂裏透露着決絕堅定,“你坐下吧,陪我聊聊天。”

雖然程樹這樣說,譚臨依然把她的衣服端端正正在桌子上擺好,才又坐回椅子上。

“你剛才說到你的前女友。”她又将話題繞了回來,“說說她吧,我想知道她是怎麽樣的人。”

其實阮穎無非就和平常的女孩一樣,喜歡化妝品,喜歡買包,喜歡吃好吃的,喜歡出去旅行。

譚臨幹巴巴地介紹了一通,發現也沒什麽好講了,只好來了一句總結的話:“不過她很清楚自己要什麽,是以後會過得很好的那種女孩子。”

程樹在床上“呵”了一聲。

“你這次回去看到她了麽。”

“嗯,”譚臨點點頭,“對了,她交了新的男朋友。”

“分手一個月……”程樹喃喃,“譚臨,我開始有點羨慕她了。”

這是她第二次叫譚臨的名字,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你知道我當時和陳北及在一起的時候,我前前男友怎麽說我的麽。”她低聲笑了笑,“不要臉,淫.蕩,惡心。說我才過了半個月,就和別人搞上了。”

譚臨安靜地聽着。

像是被打開了話匣子,程樹開始緩慢地訴說起自己和陳北及的故事。

那大多數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很多她也不太記得清楚了。只記得最開始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全世界都是如何阻止他們的。

那時候她的身體裏還燃燒着一團火,什麽都不管不顧,愛了便是愛了。

後來,等這種熾烈而短暫的感情燃燒殆盡,她發現陳北及劈腿後,程樹終于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是難有那種純粹的愛的。

——就像鄧英對她的愛一樣,若不是逐漸消失,便是走向病态的極端。

她的聲音很輕,很慢。大約也是累了,譚臨在她聲音的催眠下,很快就睡着了。

程樹關了床頭的燈。

在十二點到來前的最後一刻,她躺在床上,喃喃道:“譚臨,你覺得陳北及會怪我麽。”

無人回應。

微弱的燈光從窗外照進來。程樹用一只手蓋住自己的眼睛。

“怎麽辦,我才和他分開半個月,我好像又愛上別人了。”

“你說,他不會怪我的,對嗎。”

窗外的路燈漸漸暗了下去。

程樹躺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看向窗邊的那個黑色的影子。

十多天了,她終于擺脫了耳鳴,卻依然睡不着。

又過了一段時間,窗外的燈徹底滅了。

程樹于黑暗中爬了起來。她将床邊的譚臨扶起,平穩地放到床上。

然後,她悄無聲息地走到床的另一邊,在譚臨的身邊躺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箱快到底了,要開始裸奔的節奏QAQ

不過這個故事不會很長,因為“去死”這件事本身沒有什麽特別的,這也是千千萬萬個故事裏很平常的一個,只要有一刻你們被擊中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