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紅霞盡散,一線金光隐去。
城中街道上的日焱石燈次第亮起,夏夜行人相攜出游,言談之中偶有幾句“玄霄宗”“收徒”,路過林府時難免多看幾眼。
天剛擦黑,府前燈籠如往日一般亮起,大門緊閉,比之今日城中的喜慶氛圍,格外冷清了些。
他們不知道的是,府內亦是一片寂靜。
廊上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憑空多了幾分詭異氣氛。
微風拂過,回廊那頭緩緩出現一個身影,他手持長劍,光影斑駁間一雙盈滿殺氣的雙眸令人膽寒,穿過長廊向北邊的偏僻地方走去。
松鶴院偏僻,平日裏便鮮有人靠近,沈寄雪自然也沒察覺府中不同尋常的安靜。
她繞過幾間屋子來到林墨芝屋前,正要推門進去,卻聽見“篤篤篤——”三聲,
敲門聲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沈寄雪側首,目光直直看向院門,還沒等她答話,又是三聲響起,這次卻是來人說話了。
“開門,我來看看阿芝。”
林水禦。
沈寄雪挑眉,殺氣都不收斂一二,還敢大言不慚地說是來“看”林墨芝,來殺他還差不多。
哦,應當還有她。
院內無人答話,敲門聲愈發急促地又響了三下。
沈寄雪不再停留,轉身輕輕推開林墨芝屋門,擡步走了進去,一道寒芒閃過,消失在緩緩閉合的門後。
“阿雪?”
林墨芝耳朵微動,認出了來人的腳步聲。
他握着竹杖向前走了幾步,想要拉住她,“怎麽去了這麽久,外面是誰在敲門?”
沈寄雪停在距他幾步遠的地方,靜靜看着在昏暗中摸索的林墨芝,輕聲道,“少爺,是家主來了。”
話音剛落,便聽一聲巨響,院門破了。
林墨芝神情一震,面色驟然緊繃,伸出手語氣急切,“阿雪,快跟我走!”
沈寄雪凝神細聽外面愈發近的腳步,擡眸看向林墨芝,并沒有像往常一般握住他的手。
數百日蟄伏,扮出那副天真懵懂的模樣,受了欺負要忍着,有了委屈不敢言明,被人傷害時還要為眼前人擋下,甚至殺個人都要算計謀劃······
簡直太不痛快了。
而今夜,這一切終于要結束了。
她擡步逼近林墨芝,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面容顯露在月光之下,溫柔聲音掩蓋了滿目惡劣與殺意。
“少爺,走不掉了。”
屋外的腳步聲到了屋前,沈寄雪手中劍起,于暗色中劃過一道銀光,直直刺向他的心口。
門破之時,劍身亦穿透了林墨芝的胸膛!
白紗之下的雙眸再度睜開,他面色驟白,血色盡褪,驚愕之中夾雜着疑惑,雜糅成難以置信的複雜神色。
他張了張嘴,話未出口先湧出一口鮮血,順着下颔落在劍身之上,血腥味蔓延開來。
“阿雪······”
沈寄雪松手,眼若霜雪,林墨芝大口喘息起來,只覺胸前像是被掏了個洞,空蕩蕩的,連痛意都不那麽明顯了。
他不明白,她方才還喚了自己“少爺”的。
他撐着桌子踉跄幾步,想要去拽沈寄雪的袖子,想問個清楚——
究竟為何、為何要這般對他?
他不信沈寄雪是真的想殺他,是被妖邪奪舍了?
亦或是被林水禦操縱?
又或是有什麽難言的苦衷?
否則為何她的胸前,還帶着他贈予的護身玉墜?
林墨芝弓着腰,姿态近乎祈求,全然沒了初見時的清雅謙和,伸出的手猶如白玉染血,帶着破碎的偏執,只為聽她的一個答案。
可當他的手快要碰到沈寄雪時,她卻側身避開了。
那雙淺金色的雙眸微微瞪大,心口痛意洶湧襲來,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他伸出的手摔落回去,同他一起沿着桌邊滑落在地。
林墨芝的喘息聲愈發粗重,渾身力氣随着不斷流出的血液逐漸流失,淺金色雙眸因白日的刺激生出淚水,像是蒙上了一層暗色的陰翳,連帶着視線都模糊起來。
沈寄雪漠然看着眼前一切,她知道林墨芝想問什麽,但她無意回答。
與一個死人有什麽好說。
更何況這才是第一世。
沈寄雪睨了眼身後靜默許久的林水禦,“看夠了嗎?”
只聽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他緩步上前,“不知姑娘是何人?”
不僅林墨芝,他亦是滿頭霧水。
剛進來便看見忠仆弑主,反而讓他這個前來殺人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曾聽林墨玉提過幾句,這婢子在她的長鞭之下,舍了命都要護着林墨芝,今夜一反常态弑主,莫非真叫什麽妖邪附了體?
沈寄雪眼神都未給他,她的名諱,林水禦豈配知曉。
“我要你同我做個交易。”
“哦?”林水禦挑眉,他不動聲色道,“請講。”
“你放我入玄霄宗,待我築基之時,會給你一顆天級洗髓丹,如何?”
林水禦眼神一暗,“我要怎麽相信姑娘會遵守諾言?”
沈寄雪負手而立,輕飄飄一眼望去,落在他身上卻似千鈞,上位者的氣勢展露無遺。
“你沒有拒絕的權力。”
林水禦後背瞬間爬滿了冷汗,他能夠确定眼前人無半點修為,但那一眼中的駭人殺意竟讓他一個金丹期都腿軟。
她究竟是什麽人?!
他暗中提起防備,卻聽見沈寄雪嗤笑一聲,“真是膽小。”
“答應我你不會有任何損失,”她剖析利害、循循引誘,“你今夜前來,不過是怕我進入玄霄宗後成為林墨芝的一大助力,繼而威脅到你的利益,想要先下手為強罷了。”
“可現下我殺了他,便不再是你的威脅,反而你答應我還會得到好處,又有什麽可猶豫的。”
“至于怕我食言,你大可放心,”她不屑道,“千金一諾,我非你這等背信棄義之人。”
“更何況,你真以為你能殺了我?”
林水禦讪笑兩聲,他握緊手中劍,心中防備愈深,“姑娘為何要幫我?”
“你不必知道。”
沈寄雪有些不耐煩,瞥了眼閉着眼靜靜坐在原地、似乎沒了氣息的林墨芝。
“好,”林水禦突然笑了笑,“林某并非趕盡殺絕之人,既然姑娘并無與我林家作對之意,我也無意相逼。”
“就按姑娘說的,”他頓了頓,試探道,“但道途漫漫,姑娘若是千百年後才帶着洗髓丹前來,恐怕林某已魂入歸墟、無法享用這頂級丹藥了。”
沈寄雪哼笑一聲,“十年為期,我必會将丹藥帶給你。”
“成交。”林水禦果斷道。
“阿雪,不要信他······”
許久沒有動靜的林墨芝突然開口。
他眉頭緊蹩咳嗽一聲,氣若游絲,若非此刻屋內寂靜,在場二人恐怕都聽不清他說了什麽。
沈寄雪挑眉,她有t些不明白林墨芝想要做什麽。
他不應該恨她嗎?即便不恨,總該有怨的。怎麽到頭來還在勸她不要相信林水禦?
在她看來,人族狡詐、奸猾、背信棄義者常有,如林水禦一般為了利益不擇手段、殺妻弑子之輩更不在少數。
林墨芝這般被人殺了、還要替殺人者考慮之人,實在是超出了她對人族的認知。
沈寄雪疑惑,林水禦卻是旁觀者清。
他在林墨芝與沈寄雪之間巡睃一圈,真令人難以置信,他這個病恹恹的兒子居然喜歡上了一個低賤的婢女。
如今還被所謂的愛沖昏了頭腦,送了命不說,将死之際居然還在替她考慮。
他不由心中冷笑,簡直和他那個蠢笨的娘如出一轍。
當年他不過是家中最不起眼的次子,天賦平平,江月明則是三宗五派十二門之中玉清派的小師妹,他們之間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好在他生了一張極具欺騙力的臉,否則也不會那樣輕易騙得江月明跟了他。
他不過是玩了個“英雄救美”的把戲,又假意溫柔、多番照顧,就把江月明哄得暈頭轉向。
江月明以為尋到了真愛,不顧與師門決裂帶着豐厚的嫁妝嫁給了他。
此後老太爺顧及江月明和她背後的玉清派,便将家主之位傳給了他,林家這才有了今日聲勢。
只可惜,江月明在玉清派是人人疼愛的小師妹,脾性實在過于剛烈,總想對他掌管林家之事指手畫腳,發現他和司柔之事後,居然想殺了他。
這便不能怪他下那般狠手了。
“起火啦——”
“救火啊!”
林水禦驟然回神,推開窗向外看去。
西面院子火光沖天,将夜空都照亮了。
沈寄雪随之望去,這個方向······
她垂首看向林墨芝,果然見他一眨不眨盯着那片火光,淺金色赫然染上渾濁血色,竟生生流出兩道血淚。
他咬着牙,扶着桌子站了起來,一字一句問道,“林水禦,你究竟做了什麽?”
站在窗邊的人收回視線,合上窗戶背靠火光,只有那雙淬了毒的眼睛閃着詭異的光。
“怎麽忘了告訴你。”
他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笑,“那裏除了有封印陣法,還有一個能滅殺元嬰期的炙焱爆裂陣。”
“而你的母親,早就已經死了。”
“我到那裏時,她的屍體都爛了,真是惡心極了。”
他得意而又興奮,哪裏像是在說曾經的發妻,更像是仇人死了一般。
林墨芝垂下頭,靜默片刻,突然輕笑一聲,“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啊······”
他喑啞的尾音消散在暗紅的火光裏,随即狀似瘋魔般大笑起來,插入胸前的長劍也跟着震顫。
“原來如此啊!!!”
電光火石之間,他已然撥出胸前長劍,血花飛濺,寒芒閃過,劍尖直沖林水禦而去!
下一瞬,長劍穿透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