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複仇曲二
湖水清澈,波光潋滟,還未抵達香雪海,已聞到梅花的清冷香氣。
鄭祈家就住在冬城,守在岸邊的府兵并未刁難溫萦,檢查過路引就放進了。
進園不遠處,有一座八角亭,護欄是灰色夾雜金箔蓮花的石料,亭身是花梨木,朱甍碧瓦,畫棟雕梁。
裏面的石案擺放精致的茶果、杯具,席臺鋪有灰色柔軟的厚毛毯,角落散落的幾個缺胳膊斷腿的俊馬、小人兒,都是上好玉料所做。
站在此處,最能欣賞湖光美景。
繼續往裏走,地上是黑色泥土,質地與尋常泥土不同,種植的梅花有數十種,繁花滿枝,清風拂過花瓣霏拂,如夢似幻。
溫萦只認識宮粉、玉蝶、綠萼等常見品種,一時被香味迷得找不到北。人一不舒服,冷風似刀子直刮腦門,花香也不再沁人心脾,而是讓人感到迷惑。
“你看看…”鄭祈伸手想引領她參觀,突然又想起是來調查孔明燈。“是從何處放的?”
溫萦點了點頭,沿着岸邊走。孔明燈只是一個幌子,燈架已經被燒得只剩一個底盤,根本看不出着火點。
的确,有一絲絲可能是從香雪海這邊飄過去的。前提是施放的人懂得觀察風向,還清楚察院的守衛布防。
楚朝不允許平民私習天文,只有幾座大書院會開設此課,像她借讀的小書院就沒有,書肆裏也買不到相關書籍。
能做到此的人十成十是夏城官吏,那他為何要冒險從香雪海施放,而不是直接縱火呢?
她想不通,因而更傾向于是有人直接在察院把孔明燈點燃。幸好鄭祈腦瓜子淺,容易被她忽悠。
溫萦來此的真正目的,是去案館翻了案宗,不是她父親的,而是有關三年前的女屍绀珠的,在绀珠在王郎家中失蹤後,有關系要好的百戲樓伶人去京兆府報案,雖然當時京兆尹相信老鸨、護院等人的話,認為绀珠是私逃,但也因此立案,發布追捕令。
發布過追捕令的案子,必然會抄一份上呈察院留存。
她翻開案宗,發現原告供述稱,他和绀珠是五年前在香雪海認識的,程家老太君喜梅,年年都會在香雪海舉辦生辰宴,邀請教司坊的伶人樂伎過來表演。绀珠見他雜技功夫好,向他請教在在高處跳舞的訣竅,一來二去就熟了。
三年前,兩人在香雪海合作掌中舞,震驚在場貴族,绀珠一舉成名,回到平康坊沒多久就被王郎惦記上…
以她所猜,王郎不過是一個拉皮條的,三年前先帝還在世時,明令禁止官員招妓,一旦被發現,仕途盡毀。極有可能是某位貴族看上绀珠,通過王郎牽線,之後又因為某種原因厭棄了,将绀珠毀屍滅跡。
要是查明這個原因,這場連環兇殺案就能破解。而她也會大放異彩,有機會接近魏達谙。
而生辰宴的時間恰恰是在今天——臘月十五,真是老天都在幫她。
溫萦沿着有人走過的地方走,八角亭煮茶的爐子還冒着煙,他們應該沒走遠。“這個腳印倒是稀奇。”她随手指向左側高處石頭青苔上的腳印。
不遠處傳來十番鼓的敲打聲,“開始了,開始了!”幾名年輕女子帶着孩子從山洞裏小跑出來。
溫萦頓時腳下失滑,連鄭祈都沒能扶住,以一種極為怪異的姿勢頭撞地屁股朝外摔倒,爬起來時滿臉是泥,她伸手亂摸了幾把,臉更髒了。
年輕女子們路過,不禁發出銀鈴的笑聲。
她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名女子是她父親和蕭伯父同年進士的女兒霍绡,以前還一起玩過捉迷藏。盡管時隔十年,但相貌未曾改變,只是五官放大了一些。
“祈哥哥,你怎麽在這兒?”其中,衣飾最為華麗的女子欣喜說。她穿的是缂絲衫裙,裙擺有三米長,上面繡的花蝶栩栩如生。頭上戴的是一整套福蝶金玉釵飾,貴而又顯得朝氣可愛,很适合她的年紀。
其他幾人雖也穿金戴玉,衣着錦繡,但明顯有不少差距。只有小男孩,和這位女子穿得一樣華麗,金光閃閃。
鄭祈忙從懷裏掏出絹帕給溫萦擦拭。“我們在查案。”他介紹說。“這位是甄圓,新科舉人,程翰林的關門學生,最近破獲了維福客棧的殺人命案。”
“她是殿中侍禦史程蒼之的女兒程織,小不點是她弟弟程瞻之,今日是他們祖母的生辰。”
“原來是叔祖父的學生。”程織笑說。
“甄?”旁邊的霍绡若有所思說。“我聽父親提過你。”
“這些都是我姨媽家的女兒。”程織淡淡介紹身旁女子。
鄭祈颔首。“戲快開始了,你們趕緊去罷。”
待他們離開後,溫萦又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把狐裘衣擺移到身前抱着,免得沾染泥土。
“你怎麽了?”鄭祈問,方才她摔倒就很不尋常。
“沒吃飯餓得有些頭昏。”溫萦難受說。“不如我們釣魚吃罷?我會削竹竿。”她看着潋滟的湖水,興致沖沖提議。
鄭祈眉頭微鎖,忽然望向熱鬧的梅花林。“你等着…”
香雪海中央搭起了萬花菱形戲臺,兩側架有高架。四名穿着彩衣的女子,沿着高杆起舞,每過一個轉圈,她們就往上升一截,舞姿銜接恰好到處,看不出有一絲費力,輕風拂過,衣袂飄飄,從兜裏往下抛灑鮮花,好似天界仙女。
賓客們圍成半弧形而坐,坐在最中間的是一個頭發銀白的老太太,頭戴七翟冠,額頭裹了一圈珠箍,穿着紅色圓領蟒服,手指戴着幾枚寶石戒指,貴不可言。她神色極是寡淡,既沒有尋常老人臉上堆積的愁苦紋路,也沒有他們多年歷練出的親和笑容,對表演節目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厭,只是淡淡看着。
周圍人都不敢打攪。坐在老太君左側一邊的是女眷,分列成兩排,程織的位置并不靠前,她的表姐妹更是坐在後面一排,不過也因此較為自由,有說有笑的。不像靠近老太太的人都端儀坐着看戲。
遮風簾帳外,有名紫衣女子走進來,加入她們當中,改變了原有的氛圍。女子穿着華麗,不遜于程織,眉眼有些眼熟。
除了霍绡,其他人客氣問好後,都開始認真看演出,不再理會她。此時,戲臺出現兩只螳螂扮相的男子,在高架下方來回游走,猛烈搖晃高杆,引來觀衆陣陣驚呼。
老太君在身旁侍女耳語後,邊喝茶邊掃了紫衣女子一眼,目光甚是涼薄。其他有注意到的人,都裝作不知。
這些貴族都是寒石做的心腸,溫萦邊看熱鬧邊想,不過貴家家的琥珀核桃挺好吃的,和外面賣的不一樣,糖覆蓋得更均勻,晶瑩薄脆,回味還帶着香甜。
她趁着鄭祈去拿飯,躲在男賓這邊的遮風簾帳後瞧,順手拿外面架子上的食物吃。
吃了些糖進肚,瞬間舒服多了,早上被擠壓的時候不覺得,現在周身都很酸痛。
“小偷!”
附近一顆大松樹上有人拿彈弓打她,打偏了方向,把盤子裏的點心砸爛。落下的彈珠,和先前八角亭裏缺胳膊斷腿的小人兒用的玉料相同。
程瞻之坐在樹杈上,罵她。
“你看那邊!”溫萦驚恐地指向他身後,趁着程瞻之轉頭,一個沖刺輕盈攀爬上樹,把回過頭來的程瞻之吓得不輕。“我是程家的公子!”
“我還是舉人,正正經經自己考的舉人!”
程瞻之壓根沒聽過這個官職,但是被她态度唬住。“是你偷拿我家東西在先。”
“笑話,你焉知我不是程家邀請來的客人?”
他從出生到現在,活了整整八歲,還從來沒見過如此寒酸,滿臉污黑的客人,但态度有夠蠻橫,就是父親的學生被他用彈珠打中,也只會恭維他手勁足,将來好握弓,哪會像眼前這個人這麽兇。
“那你先放我下去。”
轉瞬,就被溫萦抓住後領往下抛,吓得程瞻之慌忙抓住枝幹,急切要求拉他上去。“好,你欠我兩次。”
程瞻之心驚膽落坐回樹枝上,雙手緊緊抓住枝幹,尋望四周,遮風簾帳內的賓客都在專注看戲,而外面的仆人正魚貫上菜,沒人注意到他們。如若自己發出尖叫,會不會再次被她扔下去?
要是摔傷臉,或是摔跛腿,這輩子就上不了朝堂。他娘親一再提醒他,要小心自己臉。
過了須臾,他方大着膽子問:“舉人,你不下去吃飯麽?”
溫萦發現坐在樹枝上,看表演更清楚,連後臺等候的人也一覽無餘。百戲樓的伶人和表演歌舞的伎女分站兩個區域,兩幫人一點交流也沒有。三年前掌中舞在香雪海一鳴驚人,事後卻無人效仿。
真是奇怪。
“你以前看到過漂亮姐姐在人的掌心起舞麽?”她不抱期望問。
“見,見到過。”程瞻之急忙說。
溫萦一副懷疑的表情看着他。“小孩子說謊,晚上可是會尿床。”
程瞻之暗自不滿,自己哪裏是小孩子?早就不會尿床。但不敢表現出來,眼前這個人真的随時可能把他推下去。
“就是三年前!”他肯定說。“那個舞伎長得有些像魏皇後,大家都在笑,韓中丞還在那裏誇好看,當時魏大司徒臉都青了,表演結束後沒有參加接下來晚宴,就坐馬車回家。我爹還趕去魏府道歉。”
他對那晚印象極其深刻,因是他娘親負責籌備的生宴,祖母怪罪她辦事不利,收回管家之權。娘在祖先牌位前罰跪一宿,之後病了整整三個月,身體一直沒好全。
“是麽?”溫萦說,遞了一塊琥珀核桃給他,看他細嚼慢咽吃下,轉頭發現宋浩也來了,他走到女眷席中東張西望,急急忙忙走到紫衣女子旁邊,在霍绡的幫忙下把紫衣女子帶走。
另一邊,鄭祈提着食盒回來。
“一、二…”溫萦數着,“什麽?”程瞻之問,昏倒過去。鄭祈答應帶她到香雪海,她回宿舍拿路引時,順道把包袱裏備用的憶迷散等藥也揣在身上。
她立即倒瓶子裏榉皮熬成的汁液,塗抹在程瞻之的腳踝、手背還有額頭,使其皮膚呈現青紫色,似皮下出血。
“來人,不好了!”她把程瞻之抱下樹,大聲呼喊。“有孩子爬樹摔下來。”
程家的仆人聞聲跑來,見是程瞻之吓得不輕,急忙抱他離開。“你是誰?”有幾個仆人圍着溫萦,警惕問。
“是随我來查失火案的甄舉人。”鄭祈解圍說。奉老太君命趕來的程府管事,聽聞她是程翰林的學生,連連跟她道謝。
見着鄭祈提着食盒,邀請他們去席位就坐。
“不必客氣,瞧我這張花臉,免得沖突了客人。”溫萦笑說。“不知有沒有地方,能讓我洗把臉?”
程府管事立即引她去附近小院,是專門給貴族更衣、歇腳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