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如何劍術展示,杜重瑕叫她不要克制內心的感受,心意所致,便是最好。他說這孤鴻劍法唯獨她去展示最适合,巧了的是她也正好選中了這套劍法來學……
柳兆衡心想,當時就是想賣弄一下自己有多厲害,先就耍了這一套,還以為可以再比劃下一套的,哪知道師父沒給自己機會……這也叫太巧了?
只怕,就算她一開始不是選的孤鴻劍法,但師父覺得她合該練這套,最後無論如何也會給她糾正到練孤鴻劍法上去的。
終究自己怎麽個作為,都不如師父的安排來得巧!
今天聽到別的門派說起,人家對劍術展示,那叫一個看重,是至少半年前就會出來個編排,然後是日複一日的練習修改又練習修改,最後才拿出一套成形的來,務必要展示出一個驚豔絕倫!
而她這位師父,不僅之前沒定個方向,如今也是純意識流的傳授,只講個概念,就讓徒弟自己去摸索,完全不說個具體要怎麽做才可以。
對她說的什麽,多餘的事不要想,怎麽去诠釋這套孤鴻劍法都可以,不要覺得是要去經受可怕的考驗,劍術展示只是在為即将到來的比武做準備,讓她通過劍術展示先去适應人們的目光,這并非是在上戰場,何須緊張……
柳兆衡是聽得一頭霧水,卻見杜重瑕正色道:“我們樞機庫一向靠實力說話,不靠那些奇巧淫技花招子,氣勢這種東西說起來玄乎,別人後天也可以練點出來,但為師的弟子,不論站在哪裏都是氣勢十足,你到時候只管把這樣的氣勢展示出來,就很足夠了!”
“是,師父。”不管什麽時候,什麽理由,師父的弟子就該有氣勢!這毫無緣由的氣勢,便是來自師門的自信吧!柳兆衡只能這樣理解了。
自知說得越多她聽得越暈,不給她限定框架,就是想任由她去發揮。
師父就最後總結出一句:“你上臺去展現出自己,回歸本心足已!”
這麽不經意對她把“回歸”二字說出口,杜重瑕不由是小激動了一下,總算說出來了!
但他激動歸激動,還是表現得沉着冷靜,說自己得去聽聽武林大會上武林盟主沈萬沖致辭都說了些什麽,便讓柳兆衡一邊摸索一邊演練着。
柳兆衡讓他把商繁胥一并帶走,因為怕他偷學到這套劍法。
杜重瑕哈哈大笑:“你心裏你這義兄是有多能耐,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的天賦?你讓他看,讓他學,看他學不學得會。”
“是,師父。”既然師父都不擔心被人偷師,她就無所謂了。
杜重瑕走後,商繁胥一言不發守着她,她就只當他不存在。
柳兆衡把孤鴻劍法從頭到尾練過幾遍後,覺得自己還是得編排一下展示順序,不然,招式就被人家都學到了,還是要打亂了揉碎了,不能讓人家看到全貌。
然後她開始自顧自在心裏起了構架,一番編排後又比劃了兩次,覺得不行,不夠順手,又重構了一遍……就這樣一門心思地摸索,終于有了雛形。
商繁胥看她這樣練下去,整套劍法的全貌也是有所知曉,他是不至于真的學了去,但不同于她善于臨摹身法動作,他心思敏銳擅長體察意境,是自然而然地體會到了這套孤鴻劍法所闡述的深情。
如此情深意重的劍法,卻被她表達得甚是果敢剛猛,商繁胥覺得她這樣蠻幹下去确實不行,開始提出意見,“要不,你剛才那個擡手再慢一些,然後先轉一圈才出下一招。”
柳兆衡試了一下,也還不錯,是更順暢了,“還有什麽意見?”
“不必一味求快,匆匆展示又匆匆離去,如此做法你是能把劍術展示應付過去,卻無法真正展示出實力。既然是上臺展示,不僅要展示劍術,也要展示自己,作為樞機庫弟子的風貌,是受人仰慕的,就要有讓人有萌生出仰慕之情的瞬間,在某一個瞬間,因為之前你所做的鋪墊,讓你在使出下一招時達成這個瞬間……”
“這說着有些玄妙呀!”自己能達成那樣的瞬間嗎?自己有什麽可供人家仰慕的嗎?
“不要急躁,徐徐而來,哪怕是孤雁,也是高傲矜持的,迎風翺翔于天際,展示出力量,迎風的暢快,以及內心無法言狀的孤獨……”商繁胥給她提出假設,幫助她構建那樣的情緒,以便于她理解,“你想着那種感受,就像你現在所面對的一樣,何須依靠任何人,哪怕只是自己,也一定要把想做的做到。你這樣的決絕、果斷……這就是孤雁……”
“你說得真好,你說這些對我太有用了,我記住了。”果然心思更機巧,多了九轉十八繞的,就是比一般人更敏感,更能察覺出一些東西。
見她能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商繁胥樂意給她說得更多些:“你的氣勢是與生俱來的,站上臺後,不用一來就忙着開始展示劍術,你可以先向四方致敬,來者是客,你作為樞機庫之徒,是應該對所有的客人表示出歡迎的。”
“啊,這個可以有。”畢竟商繁胥是大家大戶出身,雖然繁文缛節太多,但禮儀周全的人并不是特別讓人讨厭,大家都會覺得這是彬彬有禮。
她聽得起勁,他便又道:“然後,你會聽到大家的掌聲,也會有歡呼聲,聽到了就把心安定下來,可以興奮但不要緊張,你該開始你的展示了。”
“會有掌聲嗎?萬一人家看不起我,不給我掌聲呢?”柳兆衡雖然知道自己在江湖中有些知名度了,卻知道那些聲音不見得是正面的。弄不好,有掌聲也是喝倒彩!
“會有掌聲的。”看來她是喜歡掌聲的,也是喜歡熱鬧,喜歡被人注視的,“你放心,那時候我會帶頭鼓掌。”
“那好,就全靠你了。”柳兆衡覺得他說得特別好,又問,“接下來呢?”
“接下來你就站在臺子中間,朝着風吹來的方向,開始展示你的劍術了。”盡管他的內心已描繪出她劍術展示的一應流程,但還是得耐心說出來,畢竟是她去展示,自己所說得讓她樂意去做。
“好,我記着了,我是孤雁嘛,要迎風飛。”這是挺取巧的設計,她笑着不住地點頭。
“要不疾不徐的,帶着你的思緒,作為孤雁,你有着屬于自己獨特的思緒,不畏死,卻更為了求生,你有着生的力量,要把這樣的力量展示出來……”因為自己已有了清晰的脈絡,他便想在她腦中也營造出相應的氛圍,他讓她逐步展開想象。
“你說的真好,可我越聽越覺得自己做不到,我沒有那樣的表達能力,只怕展示不出來。”越聽越覺得自己做不到,雖然他說得很好,可自己做不到也是枉然。
商繁胥鼓勵她:“現在做不到,在展示的時候做到就是了,是兆衡的話,一定沒問題的。我是真心實意幫你,你信我這次好嗎?”
“我為什麽不信你,你說得這麽好。”柳兆衡難得真心誇他,“你說的我哪裏能想到,我沒有你敏感,和你比起來是太遲鈍了,要是沒你幫我,到時候不知道會展示成什麽樣子。”
若是不再阻止她做的事,何妨對她出謀劃策,既然她決意如此,自己就該和她站在一起,“你要有信心,就算只是你現在做這些,已經很好了,下面,我們一起來讓你做得更好。”
“好呀,你繼續說吧。”現在她是幹勁十足的,盡管聽得迷迷糊糊,也想着盡量多聽一些也好。
起初對她說了皮毛,而後逐漸深入:“你的招式精妙,若是出招太快,大多數人是看不清的,也不能出招太慢,否則氣勢上會減弱,得該快的快,該慢的慢,不僅是讓人眼花缭亂,更是讓人有所觸動,發出驚嘆……”
“我感覺自己是做不到了,你說這樣,太難了。”她自己試了試,身法是能練得熟練,他說的那種感覺,她卻複刻不出來。
“你的身形輕盈,動作飄逸灑脫,既然經過編排,這套劍法并沒從頭到尾逐一展示,你有怎樣的意識來構成你的編排,你就要把這樣的意識表達出來。我能看出,孤鴻劍法裏的殺招你都留下來了,你想給對手震懾,可不僅如此,你對師門的敬意,對自己的逼不得已……不止這些,還有更多的思緒,你能想到的,你都要展示出來。”
他是盡力在引導她了,她卻更是茫然無措:“聽上去挺撕裂的,我能表達出這麽多東西嗎?”
“孤鴻劍法本來就是深邃又讓人撕裂的劍法,用一套凝聚自身修為之大成的劍法來追憶故人,闡述深情,實在夠特異、夠決絕。”之前是僅聽樞機庫弟子說起過點滴往事,如今得窺孤鴻劍法全貌,商繁胥是深有感觸:“兆衡,你練過孤鴻劍法這麽多遍了,曾有一次被這劍法觸碰到內心嗎?”
“我只覺得孤鴻劍法殺氣十足,禦敵時定然十分有用,但你說的深情,我确實沒這樣的感受。”練劍法的時候就練劍法,想那麽多虛頭巴腦的做什麽!
孤鴻劍法是為了表達深情?這麽淩厲的招式,是深情到要去害人性命嗎?
她不曾有過這樣的心情,難怪是無法體會到。商繁胥只好把內心感受分享給她:“這就像是肅殺中的深情,因天地間那人已不在,故而甘願冒死克敵,毫無畏懼,卻又不甘輕易赴死,因為若是自己一死,九泉之下再聚,對方定會責怪自己沒有好好珍惜性命。即使期盼早日相見,卻也希望對方能得到安寧,不為着自己擔驚受怕,所以,只有迫不得已更加強悍,因為不再被人理解而愈加孤高,外人只見到殺伐果決,卻懂不到這無限的深情……這就是孤雁劍法,我便是如此來理解的。”
之前被他勾起些情緒,想着一定要好好做,如今聽他這樣來闡述這套劍法,柳兆衡徹底明白了,“你說的太難了,完全做不到!”
“不難,我心中有一曲可以和你的招式應和。”他并非刻意為之,而是自然而然在心中浮現出那些音律,越是看她将孤鴻劍法練習下去,越是在心中有音律彙聚起來,最後成為了一支曲子。“你若是讓我用簫聲配合你,你會更容易做到的。”
自己居然會為她成曲,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感受,他心中躍動的音律,根本無法抑制。
“不需要,不需要,那些花架子就別來了……”柳兆衡是很看不上這個主意的樣子。
他說那些關于孤鴻劍法的深意她就已經領會不到了,如今他還要用簫聲來合她展示出的劍術,越整越複雜,越整越困難了!
“我想幫你的,兆衡,別拒絕我。”他柔聲祈求。自從說出了自己的感受,他就決意要讓她也能有所體會。
她再是遲鈍,在自己的輔助下,總會做到的,他有信心!
“想幫忙你就別出歪主意,你看我好不容易自己有點頭緒,又被你打斷了。”柳兆衡才不要他參一腳,明明自己來做劍術展示,怎麽能被他牽着走。
她現在固執,等到上臺去展示時,她總是無法拒絕了。“好,你先練,我在心裏用簫聲與你相合,不會打擾你的。”
柳兆衡沒明白他的用心,還以為他作罷了,“絕對不要打擾我。”盡管能接受他的意見,卻是不想被他指揮。
商繁胥笑看着她,她性格莽撞又毛躁,竟是不明白,其實她才是讓他心有所感的人,是自己在為她動容受她指揮。
她聽取了自己的一些意見,又經過一系列修改後,逐漸确定出一套劍術展示的編排,當她不再調整,認為自己的編排已經成形時,他心中的那曲簫聲也随之成形了。
她為師門而來的劍術展示,而他也為她有了相合的心曲。
收劍時,看他笑得悄咪咪的,有不好的感覺,“你笑什麽?”
這是屬于自己的快樂,暫時無法說予她聽。他轉移話題道:“兆衡,收劍後,也別忘了拜謝四方賓客呀。”
“好的,完成展示後我不僅要謝謝客人捧場,還要拜謝師門給我登臺展示的機會。”想着他這個提議,她也沒再糾纏別的事了。
在心裏想象着自己該如何去做,意識中模拟了一遍相應動作……卻不知為何雙眼變得迷蒙起來,頭腦也變得昏沉,一時間竟有些站不穩!她急忙深吸一口氣,好讓自己穩住身子,吸氣時感覺到濃烈的血腥味,随即又聽到商繁胥的咋呼……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流鼻血了,伸手去摸那溫熱的觸感,看到血的剎那自己頭腦一陣恍惚,然後整個人就往後仰……
無端端怎麽就暈倒了?
商繁胥是給她吓得不輕,趕緊接住她,沒讓她倒在地上去,意識模糊間,她看着商繁胥的臉,在想的卻是……可惡,延年令的副作用比她預期的來得更快,可她還是必須堅持,沒到能崩潰的時候,她還有必須做的事!
強行收斂住心神,從商繁胥懷中掙紮出來,她閉上眼盤腿打坐,正預備運氣周身,卻感覺商繁胥又伸手過來,這時候,她怎能被人打擾,從牙縫裏憋出一個字:“滾!”
商繁胥立馬不敢再煩擾到她,安安靜靜把她巴望着,又是擔憂又是心疼,雖然也是氣惱她的逞能,可這一次,破天荒地,對她的心疼更蓋過了對她的氣憤。
這種感覺很微妙,自己分明不是心胸寬廣的人,怎麽竟對她如此寬容了?
這次,柳兆衡不僅運氣周身,調理了氣血中的沖突,還對自己一掌下去拍在胸口上,把凝聚在胸前的郁結之氣化作一大口血,全都給吐了出來。
吐出來總好過在身體裏氣血亂串,即便自己又會因此增加內傷,但一想到反正之後自己會有長時間的沉睡,頂多就多睡幾天了……
當她終于穩定住心神,忍着頭暈睜開眼,商繁胥就跪坐在她面前,她視線模糊地看不清他的長相,只聽見他哀聲道:“你看看你,看看你,根本堅持不下去了,還是算了……”
她是拿出拼死的勁頭了,怎能去聽他這些話,朝着那模糊的人臉,她一耳光扇過去。本還想吼他,讓他閉嘴,可自己張了張嘴,根本發不出聲音。
這樣深深的無力感讓她不禁恐懼……
難以置信,她是打了自己,商繁胥摸摸自己的臉卻沒有感到太多的痛感,她已經虛弱到如此程度了嗎?
她甘願承受劇痛,遭人非議,一路走到這一步,自己卻一再讓她放棄算了……是出于心疼她,也是太清楚她是在做無謂的掙紮,她所堅持的事,到頭來是毫無意義……一切皆是她的徒勞舉動……
眼見她又開始劇烈咳嗽,不住地咳出鮮血來,商繁胥猛地撲向她,将她抱緊:“兆衡,是我不好,你別生氣。”
要不是這時力氣沒有恢複,柳兆衡推不動他,哪裏會讓他抱着了,這樣在想時,她卻已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感覺已恢複了好多,翻身下床後行動也自如了,她着急忙慌推門出去,一看天都黑了,好害怕因自己昏睡已錯過了劍術展示,急着想抓個人來問問現在究竟是哪天了?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
好在商繁胥就在房間外坐着,他是一副對月嘆息的悠然姿态,見到柳兆衡出來,便面帶微笑迎向她:“兆衡,你醒了。”
“現在什麽時辰,劍術展示我沒有錯過了,對吧?”柳兆衡趕快逮住如此他問道。
他道:“你如此在乎的,怎會錯過呢。這時還是武林大會的第一晚,首輪淘汰賽都還沒有結束,你大可放心去歇息。”
見她眉目舒展了些,他又道:“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了,竟這樣在乎這些無關緊要的……”
被她一瞪,他乖乖閉嘴了。
月影無邪,她擡頭看着浩瀚天邊,更覺自己太過渺小,看來就算是用了延年令也不能蠻幹,得再做打算,劍術展示也就罷了,那不是與人對戰,自己可以有些分寸,一旦到了比武之時,得盡量速戰速決,一定不能拖延太久,否則這身體只怕是支撐不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