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私有物
雨過天晴,院子裏的小道尚且濕漉,樹木也是,不時滴落幾顆豆大的水珠。慶幸的是,鳥還沒飛回來。
溫萦抱着一只貓開道,身後跟随着更為緊張的平樂,兩人都穿着侍女服飾,小心翼翼在後院的樹林裏穿梭。
這片樹林占地不小,是蕭伯父為給妻子養病,特意令人仿照山裏環境栽種的,平日清清幽幽,很是安靜。
因為有鳥栖息的緣故,溫萦絕少靠近,除非是像今天她有緊要的事,正巧下過雨,她也逮住一只胖橘壯膽。
“表小姐,不然我們還是回去罷。”平樂拉扯她袖擺說。以前有侍女在林子裏采露,撞到過誤闖進來的小厮,事後蕭伯母嚴禁女眷再單獨靠近。
“換了就回去。”溫萦絲毫不怕,她等這一天已經等太久,想到即将要得到的東西就雀躍不已。
有府外商人想要收仕女的繡物,不求繡工有多精湛,只要是蕭府閨閣女子繡的就行。她花三個月時間,繡了整整十二張扇面,平樂認識的小厮拿出去估價,說可以換價值五百錢的物件。她列了一張要買的清單,對方悉數同意,但要求她親自去拿。
今天就是約定交易的日子。
兩人走到靠牆的大樹下。“大橘,你先上!”溫萦把貓放在樹幹上,橘貓扭身翻逃下去,消失在林間。
“表小姐…”平樂又打退堂鼓,隔壁院落芳草萋萋,繁花滿枝,一片富麗之色,正有女眷在賞園,嘻嘻笑笑,好生歡樂。
溫萦已經頭裹方巾,手腳并用,十分靈活地爬到樹枝上。她小時候在自己家裏學過爬樹,記憶裏還喂過鳥,當時還很喜歡,不知怎的,突然有一天從睡夢中驚醒,就很恐懼鳥。
她坐在樹枝上,安靜地等待着。隔壁院好多衣飾鮮妍的少年少女們,少年頭戴的方巾都別着一簇綠萼與蘭,文文氣氣,方方正正,少女腰間都系有彩色絲縧,婀娜娉婷,含笑婉約,好像在舉行什麽雅會。
沒人告訴過她。衆多人中,她也只認得蕭椯和于靈。蕭椯被一群少年簇擁着,做派像一個小大人,沉靜端儀,又帶着些許心高氣傲,在湖邊石桌前教人如何認蛐蛐。每當他話音落,旁邊才有人接話,看他的目光都充滿敬佩。
只有站在對面的紫衫少年有些不服,拿着自己的蛐蛐兒,想直接與他鬥上一鬥。
另一邊,站在花叢中的于靈就要低調含蓄許多,穿着一身漸變芙蓉色衫裙,走在她們當中的是一名穿紅衫的女孩,說話時顧盼神飛,洋溢着自信。
她們在聊宮廷,聊麻雀變鳳凰的文貴妃…态度極是專注,時刻注意着自己舉止,偶爾瞥過為蛐蛐大肆起哄的男孩們,并沒有很瞧得上,甚至帶着嫌棄。
“我爹在雲思見過她,說就是一個野丫頭。”紅衫女孩信誓旦旦說。
“聽說連女德都不會背。”另一個女孩壓低聲神秘說。“我娘說她運氣好,救了皇上。”
溫萦在樹上聽入了迷,有好些事她從未聽過,書裏也不曾講,思忖同她們比起來,自己也像半個野丫頭,至少女德,蕭伯母是壓着她背熟的。看着女孩們漸行漸遠,暗暗有些惋惜,也許她再聽多一點,再知道的多一些,将來說不定能成為朋友?
她轉頭俯身拉平樂上來,寒毛不禁聳立,有一雙黑色的小眼睛好奇盯着她,是鳥!飛落在旁邊的樹枝上,她連忙朝牆沿翻去,上面長滿青苔,滑不溜秋,轉瞬,掉落在隔壁院子花叢裏。
好似沒人注意到她。
溫萦鎮定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把插在發髻裏的樹枝取掉。原以為走遠了的女孩們,竟掉轉回來,低着頭在尋找什麽。
“那只貓!”忽然有人驚呼道,大橘不知何時也過來了,正趴在地上咬一條絲縧玩,是紅衣女孩掉的,溫萦注意到。
有人朝它撲過去,大橘慌忙鑽入花叢旁的洞裏,爪子順帶把絲縧也拽走了。“诶!”紅衣女孩叫住溫萦。“去把它撿回來。”
她竟然在同自己說話。溫萦心裏有些微妙,轉頭仔細觀察那個洞,不大不小,貓爬得過,狗爬得過,以她的身量來說,估算着也沒問題。
“快去呀!”有女孩敦促她。女孩們的眼睛晶閃閃,帶着急切、期待與不耐。
平樂也從牆上跳下來,急忙拽着溫萦的袖子,不欲她去。
“你們兩個丫頭怎麽回事?”
“于靈~”有少女驚詫看向于靈,對蕭府下人的管理很是不滿。于靈為難地轉過頭,看向石桌那邊,手指不停攪着手絹。
湖邊噗通一聲,站在蕭椯身邊的人失足掉下水。一時間,所有人都奔向那邊看熱鬧。平樂立即拉着她從小門離開。
“那是狗洞…”平樂提醒。
“府裏又不曾養狗。”溫萦不以為然說。
“總之不大好。”平樂認真說。“郎君臉色都變了。”
是啊,她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人不能在光天白日下鑽狗洞,要鑽也得是晚上悄悄摸摸才行。真沒想到,府裏還有這麽好一個洞。
至于蕭椯的臉色,溫萦不曾留意。她光注意看那群女孩,但看起來以後好似不能成為朋友了。
巷道裏空曠安靜,一個人影也沒有。“你确定約好了?”溫萦站在門前,探頭張望問。
“可能臨時有什麽事…”平樂再次打退堂鼓,想把表小姐帶回去,自在院子裏同蕭椯對視過,她就心有不安。
巷道盡頭破舊的木門在抖動,越發強烈的抖動,有人在試圖把它打開,門從這邊上了鎖,纏繞了兩條粗鐵鏈,哐,哐,哐…她透過被撞開的門縫看到男人的身影,對方也看到這邊,低沉地嗓音說了句:“那邊沒人。”轉身走了。
不行,要是錯過今天,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溫萦略微糾結後,抱着包袱跑過去,鎖嘛,她很擅長開,拿發簪輕輕轉動,開了。
她取下鐵鏈,門後的雜院已經沒有人,地上散落着雜物,水缸被砸碎,木箱掀翻在地上,果子滾落一地,有魚在掙紮擺動…
一條細犬出現在對面的房間門後,它停下了搜索的腳步,注視着她,如同看到獵物一般,露出了牙。
身後,一雙泥濘的手快速把她抱進小黑屋裏,轉瞬,又躲進木板下的地窖,裏面腌着幾大缸泡菜。
細犬撲了個空,龇牙咧嘴。“萦兒…”巷道傳來蕭椯的聲音。“萦兒…”
有人捂住了她的嘴。這個人比她高許多,身子很單薄,手瘦得只剩骨頭,但極其有力,身上有一股牲口的臭味,衣袖污漬斑斑,還沾着稻草。
“是我。”他輕輕呢喃道。
她緊緊握住包袱。
屋外有人來了。“原來是蕭家的小郎君。”語調低沉,又帶着絲絲嘲諷。從沒有人這麽跟蕭椯說過話。
“是。”蕭椯的聲音有些發緊。
“你父親沒提醒過你,今日別往這邊來?”
“我是來找人。”
對方笑了笑。“那你走錯地方了。”牽着細犬,往別處而去。
地窖裏捂住溫萦嘴巴的人,突然從後塞給她一個大包袱,沉甸甸的,她摸到了書的棱角,還有期待已久的琉璃瓶子。
“下次還想要麽?”身後的人試探笑問。
溫萦點了點頭。這是一筆不錯的買賣,她想。
“那下次…帶你走好不好?”
她驚異扭頭看向對方,地面木板被打開了,透進些許光亮。蕭椯站在外面,臉色說不出的難看。
身後的人消失在暗處,最後的眼神像鷹隼一般光亮。
回到院子裏,平樂正在哭,看上去剛被蕭椯訓斥過。“你不該亂跑。”他冒火說。“那些人在執行公務,查走私。”
“你包袱裏是什麽?”他早就想問。
“書…”溫萦心虛說。
“什麽書?”蕭椯趁機搶過去看,裏面裝着一沓連環畫,編絲縧的彩珠,風筝紙,玫瑰花露,還有好幾盒知名糕點鋪的點心。“誰給你的!”
“我換來的。”溫萦搶了回來,見他神色詫異,眼睛瘋狂轉動,不免補充說:“拿刺繡換的。”她可沒用蕭家的錢。
不過是玫瑰花露嘛,她也用得起。前些日在花園裏,有蝴蝶飛落在于靈侍女裙子上,她有些好奇,侍女說是從中土的大船運來賣的,近來曼方城內很時興,後院的大丫頭都有。平樂去讨要,管事就塞給她兩盒栀子花膏。
蕭伯母知道後,什麽都沒說,遞了她一條名貴的東珠手鏈,珠子白淨溫潤,在夜裏都熠熠生光,但她就想招蝴蝶玩。
“你把自己刺繡給人了?”蕭椯震驚不已,表情好生難以接受。“給誰了?叫什麽名字?你知道外面的人拿去幹什麽?那些孟浪之徒…”他眼睛噴火。
好像确實不該給外人,溫萦突然想起是有誰這麽提過一句,但給都給了,對方又給她這麽多東西,還有額外送了幾盒糕點,可見心地是不錯的。
蕭椯用得着發這麽大火麽?
“是不是那個人還在地窖裏?”蕭椯咄咄逼問。
“我自己的東西,願意給誰就給誰。”溫萦着急說,憑什麽這麽不給她面子。
“針和線難道不是蕭家的?”蕭椯繼續說,“阿東,你快去告訴王管事,守着雜院的門,說後院丢了繡物,等金吾衛走後就進去搜。”他轉頭着急吩咐書童。
溫萦腦子嗡嗡的,臉色不由漲紅,手裏的包袱觸感變得好陌生。誠然,她本就一無所有,哪有什麽是她的東西?
別人給她兩盒栀子花膏,憑什麽不開心。蕭姑媽、于靈、蕭椯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自己去拿!”她轉頭朝外面跑去,等繡物還給他,就徹底一刀兩斷。哪怕去街頭賣藝,也再不留在這裏。
溫萦用肩膀撞開破舊的木門,十幾條細犬朝她方向狂吠,幾名金吾衛在它們身邊游走,頭盔下的臉陰沉沉的,眼睛無比森寒。
地窖裏的泡菜壇子都被擡了上來,裏面裝的不是泡菜,而是鹿茸、靈芝、人參等藥材。
幾個小厮裝束的人跪在地上發抖。
随着其中一名金吾衛揮手,所有細犬朝小厮們撲咬而去,血肉模糊她的眼睛。
“舉人,醒醒。”小可跪坐在一旁,輕輕推攘她。“程府到了,翰林想見你,還有金吾衛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