褰裳 第 20 章 :貼身之物

第20章 :貼身之物

寒風從窗縫吹進來,幾案上展開來的宣紙微微起伏,皺皺巴巴還沾着血,屋內彌漫着書簡的黴味及血的鐵鏽味。

顧翰林仍舊歪躺在榻上,血肉模糊的臉,似朝向溫萦。

她靜靜站在角落,觀察着屋內情況。趕來的夫子們不許她觸碰任何物件,他們在經過最開始的恐慌後,趕走了看熱鬧的學生,屋門一會兒關上,一會兒又打開透氣,在房間裏手足無措的打轉,竊竊私語,每次看向她的眼神都帶着警惕與懷疑。

她同顧翰林起過争執,方才宋浩要開門時,神色也表現得很慌張。最重要的是,有相當一段時間內,只有她站在門沒上鎖的走廊。

有學生說,她當時面露傷心很不尋常,在門前行那三個揖,是給死人的。若非碰巧食堂那邊走廊的潲水桶打翻,他們轉道經過此,碰巧宋浩夫子好心推開房門,她可能已經轉身跑掉了。

“甄舉人雖有一點良心,但不多。”

沒過多久,負責秋城治安的左馮翊派人過來,領頭的男子穿着一襲寶藍錦衣,頭戴黑色弁帽,腰系寶石皮革帶,人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俊而英俏,身上帶着紫茸香氣。

身後跟随的衙役就不那麽光鮮,和其他衙門裏常見的衙役一樣,身上穿的衙袍松松垮垮,黑黑舊舊,領緣一圈頭屑油漬,張開嘴滿口黃牙,雖努力在上司面前挺直腰板,保持正經,仍遮掩不了日久年深、浸骨入膚的地痞流氣。

領頭男子只和匆匆趕回來的鄭祈打了一個照面,兩人是認識的,好像還很熟。鄭祈自兇案發生後,就緊急封鎖太學各門,令學生都留在書齋裏不許走動,帶着府兵挨個盤查。兇案現場附近的人嫌疑最大,他派了親信駐守,準備最後再仔細盤問。

“你就是甄圓?”領頭男子跨過門檻,大致掃過屋內情況,目光停留在溫萦身上。“在下紀雱,馮翊縣尉,主管司法。”說話語調漫不經心,似對自己的職務沒有很重視。

溫萦聽阿绫提過,紀氏是冬城四大世家之一,族中子弟遍布各大官署,曾因權勢太大,被先帝殺了一遍,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現在又有東山再起之勢。且因遭過大禍,紀家族人如今很是團結,得罪一個,便如同罪一百個,直叫人在官場混不下去。要是碰上他們,千萬态度和氣些。

她遂又重複一遍說辭。“我到顧翰林書屋,是為昨日之事賠罪,但走到屋前,發現門是關着的,當時是正午,想他或許在小憩不便驚擾,就作了三揖,留下道歉信準備離開,宋浩夫子他們就過來了…”

“甄圓,中午是同我和另外兩位舉人一起吃飯。”鄭祈幫忙解釋,“她聽自家侍從小可說,顧翰林在書屋裏,就急急忙忙趕來,總共不到一刻鐘時間,兇手決計不是她。”

“那侍從小可呢?”紀雱四處張望問,舉手投足散發一股倨傲氣。“這可是關鍵證人。”

自案發後,就再沒人見過小可蹤影,仿佛從人間蒸發了一般。

“已經派人在搜。”鄭祈說。

紀雱微微颔首,走到榻案前,拿劍柄翻了翻屍首左右,“搜過身沒?”

“只有一張卷紙。”鄭祈說。

“是甄舉人的文章。”其中一名夫子立馬指出說,并将幾案上皺皺巴巴的宣紙指給他看,就是從顧翰林手心裏掏出來的。

“甄圓,你不介意罷?”紀雱拿起她的明法策論看,紙的陰影覆蓋在他臉上,陰森森的又帶着輕慢笑意問。

溫萦一時沒能明白。“不…不介意,能被太學選為講題,是甄某的…”她正思量說着,紀雱揮了揮手,幾個衙役上前包圍住她。

原來是要搜她的身!

溫萦看着髒兮兮的粗手伸過來,驚惶後退,連忙撩自己的袖子,拍打自己腰間,“我身上并無藏東西。”深秋衣服穿得厚,她束胸裹得沒那麽緊,要是被發現是女身,難逃欺君之罪,程翰林也會棄了她。

紀雱卻沒有要放棄的意思。

“住手!”鄭祈急說。“她不是…她好歹是新科舉人…這樣做,未免太有辱斯文。”

“都太巧了不是?”紀雱反問說。“最近四次連環兇手作案,她都在現場,維福客棧、平康坊、扶風縣衙,還有太學。”他浮誇的笑意背後,目光深邃看向溫萦。

溫萦心裏一堵,這個人未免也太眼瞎,明明是她倒黴,但表現出來的表情尤為震驚、無措、難以置信,仿佛受了莫大冤屈。

鄭祈說:“那是甄圓被兇手盯上,脖子上還有兇手留下的痕跡。”

她遂把脖子的紅蓮印記給大家看。

紀雱輕輕嘆息,無奈說:“阿祈!是不是每次兇手被包圍,總能因為她出現脫困?”

鄭祈不禁一愣。

他繼續說:“若是甄舉人覺得在大庭廣衆下被搜有辱斯文,那大可到旁邊屋子,自行脫個精光,我們查過随身衣服就是。”

“你們究竟懂不懂法?我是舉人,你們無憑無證,憑什麽搜我身?”溫萦氣憤道。紀雱晃了晃手中的宣紙,這就是鐵證。

幾名衙役再次伸出手,直要把她推到隔壁屋裏去。

“鄭,鄭…郎官…”她委屈說着,忽然一個身影擋在面前,深青衣袍散發着熟悉的沉香味。蕭椯穿着官服,神色漠然掃過衆人。

鄭祈松開了抓住兩名衙役的肩膀。

“扶風縣的案子,就不勞紀縣尉費心。”蕭椯冷漠說。

紀雱有些驚訝,看向蕭椯的眼神尤為複雜,好似嫉妒不甘,刻意用一種逞強地傲慢在掩飾。

近來,年輕一代官員的風頭都被蕭椯搶走,無論是他的墨寶,還是抓捕兇犯的能力,都是長官們讨論的對象,大家都誇說他是冉冉升起的新星,将來前途不可限量。

“怎生蕭縣令也聽聞風聲過來?”

蕭椯不急不慢從袖子裏掏出一封信,“顧翰林有事,請我過來商議。”

這時,其他夫子也紛紛說,今早收到顧翰林的信,邀請他們申時四刻到他書屋一敘,沒想到竟發生這種事。

“這起案子發生在我治下。”紀雱略微嚴肅說,神色仍舊輕慢。

蕭椯冷笑了一聲。“紀縣尉不是主管司法?怎麽連這樁案子在扶風縣立案,上面交由扶風縣衙和羽林左監聯合調查也不曉得?”

“确實如此。”鄭祈誠懇說。

“紀縣尉雖只是暫任這個職務,但熟讀律法章程并無不好,至少不用像今天白走一趟。”蕭椯繼續說。“對了,回去後還請叮囑馮翊縣衙役,今後記得協助我們查案。”

“但連環兇手已經被你抓住殺了不是?”紀雱逐漸變色的臉,突然變得惡毒,又恢複淺淺笑意,譏諷說。“表彰大會都開了,該不會現在出什麽問題?”

蕭椯只是淡然一笑,搖了搖頭,目光滿是同情。

“這起案子說不定是甄圓模仿殺人,發生在秋城,自然該我管。”紀雱篤定說。

衆人為之一驚,這種事不是不可能。

“紀縣尉,我們無冤無仇,說話還是講些憑證為好。”溫萦氣惱回應。“昨日之事,是顧翰林為自己學生出頭在先,我作為晚輩不該出言相頂,回去後左思右想覺得不安,今日特地過來賠禮。不過言語上的小糾紛,至于要殺人?”

“顧翰林是專研教學、不問俗務的老師,既不會影響我科舉考試,亦不能左右我将來選官,太學要是不歡迎我來聽經,換個地方便是,犯得着搭上自己前程麽?”

夫子們瞬間又醒悟過來,雖臉色讪讪,但覺得她說的也有一定道理。一個是被下派來太學教書的翰林,一個是前程似錦的後起之秀,兩者沒有深仇大恨,何必下此毒手?

“紀縣尉,若是你願意抽出一些閑暇,拿起衙門公案上都會有的邸報看一眼,這月上旬的頭版,便該知道這樁連環兇殺案還沒有結案,關于兇手殺人的動機,有多少無辜受害者,是否還存在同夥?都尚在調查中。”

蕭椯的語氣不疾不徐,聲音不高不亢,獨特溫柔低沉的嗓音,沒有刻意矯作的傲慢,只是加了一絲輕快笑意。

刮得紀雱的臉直難受,仿佛當衆挨了一巴掌。

就連鄭祈也心有戚戚焉,上旬的邸報他也還沒讀過,不對…上旬邸報是今早才送來的,他突然意識到,但沒有說出口。

“與其操心別人的案子,不如先回去熟讀律法、整頓衙內紀律,別讓手下在維福客棧吃了白食,還冒充說是扶風縣衙的人。”

蕭椯略微側身,扶風縣的衙役出列,他們頭帽端正,衣服潔淨,彬彬有禮,同馮翊縣那些猥瑣流氣的衙役,簡直天上地下,不可相提并論。

“畢竟客棧掌櫃,眼也不瞎不是?”他諷刺說。

紀雱本就是為留在心都,暫時擔任此職務,等執金吾的寺互掌管心都地區官府的門禁。出現空缺,就會調任過去。他到馮翊縣第一次見到衙役,他們便是如此,因而認為賤民就是這樣裝扮,見到蕭椯手下的人衣冠齊楚,頓時感到羞惱。

加上蕭椯說的有理有據,确實這樁案子該由扶風縣衙負責,一氣之下推開擋路的衙役,大步離去,就連鄭祈也被他沒好氣瞪了一眼。

鄭祈卻絲毫不在意,反倒暗暗松口氣。原本他留自己的親信看守兇案現場,讓溫萦也留在裏面,是為她能更好觀察衆人,沒有他這樣充滿威懾的武官在場,兇手說不定會露出馬腳,到時候兩人一合計就能抓到他,誰想到會出這樣的事?

現在,溫萦整個心思都在蕭椯身上,臉笑盈盈的,眼睛既有光又欣喜。

她朝着蕭椯作了一個揖,惺惺作态表示:“諸夏能有蕭縣令這樣聰慧明理、居官守法的官員,真是百姓之福。”

蕭椯強忍着才沒當衆翻她白眼,眼角餘光觑見鄭祈若有所失的模樣,頭顱微微上揚,心裏不禁得意。“我也只是按規矩辦…”話還沒有演完,溫萦已經轉身去檢查屍首。先前夫子們擋着,擔心她會破壞證據,不許她靠近。

這個人總像一陣風,很難抓住。他有些懷念年少時,每次從書院回來,溫萦總會守着他,一刻都不放過,全神貫注、津津有味聽他講外面發生的趣事,眼睛很亮,很亮,笑容也很甜,捧着露水煮的花茶給他。

必須要拿網罩住才是…他心裏一個冷酷的聲音說。

溫萦突然回頭望了蕭椯一眼,目光複雜而微妙,随即小快步走到門前左右張望,走廊空空靜靜,紀雱早走遠了。

她舒了一口氣說,“殺顧翰林的确非連環殺手,而是模仿犯罪。當然不是我,從屍體頸項發硬看,死了至少有兩個時辰,當時我正在書齋裏上課。

連環殺手用刀娴熟,一蹴而就,而這個兇手嘗試了四次才确定下刀位置。”她用手指出屍體頸項上幾個結痂的小血點。

“而且我想…他本意想陷害的人是蕭縣令。”她從案角下扯出一張染血的梅花巾帕,同蕭椯一貫用的顏色相同,只是巾帕邊角繡着一個小字‘靈’,是于靈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