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關進籠子裏
朦胧的月色照在山間小路上,周圍甚靜,一個人影也沒有。
唯有輕輕微微,嘎吱嘎吱,楓樹枝幹下捆系繩索的竹籠搖晃聲。
一只老虎死在裏面。
濃稠的血一滴滴落在楓葉上,将其印染得更為殷紅。
一雙冰冷澄澈,如湖面反映月光的眼睛,躲在塞滿楓葉的巨石縫隙下盯着。她從裏面爬了出來,穿着一襲蒼青色燕居衫裙,皮膚蒼白,滿臉稚氣,警惕地張望四周,确定無人路過。
上前把繩索放下,竹籠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每一根竹管都深深刺入老虎的身體裏。
小溫萦扒拉出虎屍,用匕首切下一塊肉,随即把它推落懸崖。
伴随着飄飄旋轉的楓葉、滾石嘩啦啦的響聲,她開心轉過身,神醫、老仆、蕭伯母和蕭椯都震驚看着她。“萦兒,你在幹什麽?”蕭伯母面色蒼白,強忍着咳嗽說。
她不吭聲。
“是老虎吃了她養的鹿。”蕭椯幫忙解釋說。
神醫淡然笑了笑。“山下可不止老虎的屍體。”
“萦兒!”蕭伯母說。
“豺、狼、野豬、狐貍也傷害小動物,還傷人。”她說。
“那要是人路過這裏,不慎踩中陷阱呢?”神醫問。他目光如炬,神色卻很慈祥,也很淡漠,對病人皆好說話,但從不動感情的人。
溫萦早已看穿了他,虛僞。“人不會那麽傻。”
“這些殘暴食肉的,欺負溫順柔弱的動物,本來就該受到懲罰,我只是讓它們相殘相食而已。”
“血是不是令你很興奮?”神醫好奇問。
她狠狠瞪了神醫一眼。“我也是在救人,救小動物。”
神醫笑了笑。“這個孩子心性冷,偏生又慧黠過人,若是不壓制住,将來可就為禍一方。”轉而對身邊的人感慨。
好啊,既然她危險,大不了走就是,她早就不想回蕭府,拘禁在一個小院子裏。她剛一轉身,蕭椯連忙上前抓住她。溫萦甩開蕭椯的手,肯定就是他告得密,昨天下午見着她削竹子了。
兩人在地上扭打起來。她個子雖小,又是女子,但每一次都用盡全力,蕭椯不敢傷她,直至旁邊的仆人幫忙,才把她擡回竹籬醫舍去,五花大綁捆綁在床上。
“她本質是好的,只是父母走得早,我又抱病疏于照看…”蕭伯母坐在一旁垂淚說。
“只需按時服藥,讓她擁有常人情緒就好。”神醫說,他細細觀察竹籠,用手拉開機括,籠內鋒利的竹管縮了回去,外表看上去如一個普通竹籠。“真是聰明啊…”語氣并不是在贊賞,仆人把熬的藥端上來,熱氣騰騰泛冒着苦意。
“孩子,別讓人發現你本來面目,不然也會把你抓進籠子裏的。”
午後,小院笑聲不斷,衛媽和阿绫、水月邊做着繡活,邊閑話家常。
見着溫萦披雨回來,臉色蒼白的像是被冰浸過,阿绫連忙給她解下了鬥篷,遞上裝好的暖手爐。
舉人的手也比尋常人好看,修長白皙,除了握筆以外,幹其他的都不合适,阿绫呆呆地想。
溫萦轉頭就放下暖手爐,自己倒了一碗熱水,把藥丸化開,一飲而下。
“怎麽了?”衛媽擔心問。往常她嫌苦,只在白天皺着眉頭喝一碗。這幾日總是在加量,臉色也不大好。
跟在後面的小可搖了搖頭,幾人随即把他拉扯到屋外小聲詢問,聽聞事情經過氣憤不已,口吐芬芳,用市井下流話罵了顧翰林幾句。
雖說都是翰林,但程翰林是給當今皇上、皇後教過書,啓過蒙的,二聖見着他,都會尊稱一聲程老師,禮遇待之。而顧翰林,一輩子呆在翰林院寫些陳貓古老鼠的文章,被發配到太學教書。
兩人全然不可相提并論。
阿绫在布菜的時候,仍氣不過說:“就那個姓顧的,也敢編排我家主人眼光,過陣子傳到舉人幾個師兄耳朵裏,随便參他一本,連太學也沒得呆,看他還怎麽傲?”
“舉人不必擔心,你說的話極好,将來傳到皇上那裏,也是要誇的。”
溫萦敷衍笑了笑,看着眼前的水晶脍、鵝油紅糖餃兒等菜并無胃口,“阿绫姐姐,幫我倒碗熱米粥罷,越燙越好。”
須得把髒腑內,這股酥酥麻麻四處亂竄的鬼火,壓下去才好。
阿绫剛點頭,門外就有人來請,是程翰林身邊的管事,臉色相當不好。
程翰林坐在聽雨閣裏,房間清靜雅致,案前擺着香爐,紫煙盤旋而繞,牡丹、芍藥布置得猶如一幅長畫,既美且香,光呼吸一口氣,便覺得喝了一口蜜似的。
他閑雅地擺動筷子,一片燒鵝沾一點醬,配合一小口白米飯,細細吃着。臉是端着的,在生氣。
溫萦老老實實在旁站着,不時還幫侍女端菜。
直至用完飯,管事沏上一壺茶,他歪躺在榻案上,方淡淡說:“明日去給顧翰林賠罪。”
“是。”她爽快答應,仍舊站得端直。
程翰林不免驚訝,這個孩子今日倒不傲了,遂提點說:“他是一個不成器的人,自以為懷才不遇,滿腔憤怒,實則滿腦子迂腐規矩,只曉得重複前人觀點。翰林院沒人看得起他,就連太學裏的夫子心裏也煩他。
但你姿态要擺出來。
科舉考核,從來不止看答卷,還有為人處世态度。你今日只是一個舉人,就敢頂撞翰林學士,将來做了進士,是不是連上司、皇上都敢罵?主考官考量至此,必定不會選你。”
溫萦作了一個揖。“學生受教。”
“知道就好,在進士名單出來之前,不要再貿然出頭。”程翰林說此,略微皺起眉頭。“你是想進大理寺那個晦氣地方麽?”
她見狀趕緊搖頭,像程翰林這樣貴族出身的文雅之士,最忌諱的就是大理寺官吏,認為上不得臺面。
“那破什麽案子?!”他語氣有些惱火。“這些都是刑吏做的,當今聖上主張的是‘無為而治’,萬不可和刑律扯上關系,影響你未來前程。”
“是。”她心虛答。
程翰林方滿意。“等會兒,讓李管事帶你去做幾身見得人的衣服,在瑤經大會上好生表現,記住,一定要人畜無害,溫文有禮。”
至于顧翰林,過段時間就讓他去守皇陵。”他輕蔑一笑。
清晨,一陣冷風從窗外吹來。程家仆人總愛在天剛亮時開窗,好似貪睡是一種極大的敗德。溫萦睜開眼時,左手臂壓着枕頭一陣酸,眼睛迷迷蒙蒙,看天空重光絢爛,好似有兩個太陽。
這覺真是越睡越累,還沒來得及有一番細致感嘆,
小可就帶着打包好的油條米粥進來,身上還披着霜露,催促她趕快換衣去太學。如今她犯了“錯”,姿态還是要擺出來,早些去坐着為好。
太學的氛圍,是一日比一日古怪。今日與她差不多時間走進書齋的,還有五名太學畢業的舉人,他們穿着深藍夾紗圓領絲袍,頭戴四方巾插着一支蘭花,看上去春光無限,意氣風發,活生生把她擠到角落走,擡頭面向她時,還橫眉冷對。
其他學生神色很是興奮,一副加油攢勁的樣子。
唯有蘇骐隐隐擔心。
沒臉,就沒臉罷,她坦然想,橫豎這輩子沒臉的時刻多,在和顧翰林道歉前,再不能逞口舌之利,遂拿袖子裏藏的洋蔥悄悄熏眼。
經書夫子嚴肅臉進來,心想今天要好生壓一壓她的傲氣才行,“昨日,甄舉人在走廊一番高論,大家也都知曉了。”他語帶諷刺說。
她擡起頭來,雙眼泛紅,鼻子呼吸帶着抽泣,若有所失地望向講臺。
心想,這番被刁難得越慘越好,太學是他們地盤,欺負她一個外地來的無父無母舉人,傳出去外人只會當她昨日那番話也是被欺淩後,說的應激之語,當不得真。
夫子見她木楞的模樣,心中更生暢懷。
就在這時,溫萦肩膀重重挨了幾下,辜鞠、璩歡也來了,肅然看着她。
“不是說,有我麽?”璩歡寬慰說。她心裏一緊,“倒也不必…”
只見璩歡潤了潤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以經學為劍,口若懸河,為昨日之事找補,殺得夫子招架不住。
太學五名舉人輪番上陣,亦被他舌燦爛花,打得落花流水。
下課銅鐘敲響的時候,整個書齋都鴉雀無聲,所有人耳朵裏都還回蕩璩歡的結論。夫子、舉人們面紅耳赤,聲音啞得喘不過氣來,見着宋浩在門外,六七只手抓住他,拉扯上講臺。
宋浩仍舊淡然笑了笑,并不應戰。
到了飯堂,辜鞠一臉憨笑,誇耀道:“璩歡,可是我們逸雅清談第一。”
溫萦一邊心事重重撕着雞腿肉,一邊想着該如何跟顧翰林道歉。今天又逞了一次能,盡管不是她本人所為,但只怕也會算在他們一夥人頭上。
要是現在撞上顧翰林,肯定會被劈頭蓋臉臭罵一頓。
璩歡突然伸出自己左手,小拇指戴的玉牡丹花戒溫潤有光。“我們德音書院的戒指,可比他們的玉墜精致多了。”
辜鞠也有一枚,同玉佩挂在腰間,今日特意帶來的,上面還刻有他們的姓。
她突然想起來,岳風書院的應該是一根玉簪,那日蕭椯參加鹿鳴宴回來,順手插進她的發梢裏,她以為是捉弄,猛然起身,摔在席上碎成兩截。
他當時也不說,只要讓剝一盤板栗作為賠償。原來是這麽珍貴的紀念品。只因她借讀的書院太破,沒有這些講究。
“那你們呢?”她問鄭祈,今日他也跟來了,一直守在走廊上。“該不會就是那只麒麟?”
他們才曉得鄭祈是在宮裏讀的書。
他搖了搖頭。“宮裏不曾有這些,我們陪皇子讀書,大概也不許亂給。麒麟是打獵得的彩頭。”
“原來最講究的地方也不給。”溫萦心裏稍稍平衡。
“昨天那個玉墜,找到主人了麽?”辜鞠好奇問。
“是顧…”溫萦說,事後詢問了蘇骐,當時在走廊的夫子中,只有顧翰林和宋浩是進士出身,宋浩的還佩戴在腰間,那只可能是顧翰林。
她話還沒有說完,小可就跑了回來,湊她耳邊小聲說:“屋裏沒人。”
“我去去就來。”她連忙拿絹帕擦手,快跑到顧翰林的書屋外,屋門關着,附近是個花園,陽光正好,鳥語花香,清淨安然。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拿出袖子裏的洋蔥熏眼睛,須臾,午休鐘聲響起,附近走廊一個泔水桶傾翻,一群從飯堂出來的學生大呼小叫,轉道往這邊走來。
她鄭重地朝房間作了三個揖,起身還拿袖子拭淚。程翰林只是讓她拿出态度來。那只要有旁人看見她有道歉就行了,她想。
随即拿一封道歉信函,連同玉墜一同放在門下,
“沒事,進去說話。”宋浩也在學生中,見她眼睛通紅正是傷心,寬慰說。她面色驚慌,還沒來得及制止,他已經推開屋門。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屋內狼藉一片,書卷亂落,顧翰林歪倒在榻案上,臉沒了,只剩一塊猩紅猙獰的血肉,手裏還緊緊抓着一個紙團,是她秋闱中舉寫的明法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