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誰的玉墜掉了
翌日,陽光普照,太學裏的雜役重新刷洗前院廣場立的石碑,上面雕刻有歷年進士的名字。“刻在第一塊石碑上的人運氣真好。”路過的人不禁豔羨。
四十多年前,科舉同真實歷史上的不符,請勿當真。誕生之時,沒人把它當回事。應試的都是依附于貴族的門客,當時只要熟讀明經科,就可撈一個進士當。
而後,逐年激烈。到二十年前時,中進士的人已經被稱作文曲星,能載入縣志大書特書,但這些終究是庶民的自娛自樂。
世家貴族并不參加科舉,一得到舉薦入朝,很快就能升任高官,三公九卿從無旁落過,而高泉作為侍禦史,離禦史大夫之位咫尺之遙,不出意外下一任就是他。
“真是我們士族的驕傲啊!”辜鞠走到溫萦身邊停下感慨,她正看着石碑愣神,高泉旁邊的名字被刀削去了,依稀能看到溫字的三點水,以及绛的下半部分。
是她父親的名字,那時中三甲還沒有狀元、探花等花名,只稱進士。
“侍禦史如此看重你,将來步步高升時,可不要忘了我們。”他玩笑說。
今日,辜鞠也是來上課,還有他的同窗璩歡。兩人總覺得‘甄圓’來此讀書大有文章,于是托了德音書院魯院長的關系,過來借讀。
上課鐘聲一響,三名舉人坐在書齋的角落位置,同一群新生一起上課,氣氛變得相當古怪。辜、璩兩人無論怎麽聽,都沒有聽出玄機,就是尋尋常常的經文,他們早已倒背如流。
而且,他們覺得;李夫子有許多精微含義沒講對,一些有關于瑤經裏的觀點甚是離譜,夫子認為“仁義”虛僞,背離大道,刻意标榜它的人相當僞善。
于是,好心出言糾正。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一堂課逐漸演變成了清談辯論。學生們想幫夫子而無力。
等下課時,臉色漲紅的李夫子見宋浩站在走廊,一把拽住他手腕,要他也加入辯論。“到你出場的時候了。”璩歡鼓舞溫萦說。
宋浩穿着一襲蒼色圓領袍,手握書卷,清雅淡泊,文質彬彬,目光朝她看來,淡笑搖頭。
她也搖了搖頭,收拾書本匆匆離開,只聽身後傳來上課的聲音。“今日要講的是‘上請’,可有人知道是為何意?”
大概是昨天蘇骐答得不好,今日又被請起來作答。蘇骐就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心慌氣虛說:“有疑難案件,須得請示上司。”
轉瞬,齋長被請起來回答。“官員犯罪,須得請示聖上。”
宋浩問:“只是如此麽?”
學齋裏其他人鴉雀無聲,生怕被點名。辜鞠臨走前,嘆了嘆氣。“是凡六百石以上官員觸法,司法官吏不得自行處理,須得呈請皇上定奪。
走廊間,清風徐徐,松竹茂盛,斑駁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她故作輕松地舒展了一下身姿,體內的髒器如鐵石般,膈應得人難受,手臂也有些發酸,尤其早上起來的時候,酸得快擡不起來。
近來,整個人有些不對勁,一種微妙的剝離感,好似魂魄輕飄飄的,随時想從軀殼裏逃離。
食物變得不那麽美味,只是果腹而已。
周圍的人情緒變化,她也不再能共情,喜、怒、哀、樂,在她耳裏只覺得呱噪。
她腦海裏一遍遍回想起高泉的臉,回想他說過的話。除此之外,其他事都變得不重要,不迫切。
究竟是不是他?高泉同父親的案子有沒有關聯?蕭伯父什麽都不告訴她,而大理寺的卷宗又非尋常人能接觸。
轉角,一個老者朝這邊走來,他懷裏抱着許多老舊竹簡,每走幾步就要調整一次姿勢,以防搖搖晃晃的竹簡掉落。
“現在的年輕人怎光站在那裏,不知道幫把手?”他惱火道,聲量充沛,一聽就是教書的夫子。溫萦回過神來,拿過最上面一摞竹簡。
老者正要松口氣,看見是她頓時臉色一變。“還來,不用你拿!”聲音穿透整個回廊,她耳朵震得嗡嗡的,一瞬間,想把這個惡劣老頭推倒在地。
“诶,你這老人家怎麽回事?”璩歡心情頗好從書齋走出,見狀驚詫說。
他個子高挑,膚白且透亮,面若芙蓉,是絕色美人的相貌,連聲音也比尋常人細膩,但嘴極其淩厲不饒人。方才就是他把李夫子氣得臉色漲紅,半天接不上話。
“叫人幫忙,還翻起臉來了。甄圓身上雖無幾兩肉,還能抱丢你的竹簡不成?”
老者刻意彈了彈她放回去竹簡上的灰,重新疊摞好。“他這樣的人碰過,我嫌晦氣!”正要抱走,前面擋着一人,是鄭祈,即使在陰影下也不失英武正氣。
溫萦原本就懸着的心,頓時像被一條繩索勒住,這個人怎生又冒出來?還是在這麽清靜的地方把老頭攔下。
糟老頭說不定是林家的親戚,要為前幾天程家發生的事出氣,她思忖,除此之外,在心都不曾得罪過其他人。
現在正值上課時間,書齋裏的學生耳朵最尖,她可不想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那晚有那麽多疑點,要是有人懷疑到她頭上,可就不大妙。
于是,努力給鄭祈施了一個眼神。他似心領神會,微微點頭。“還請把話說清楚些!”鄭祈語氣異常嚴肅說,整個過道都回蕩着他的聲音。
溫萦腦中一黑,緊接着耳邊又響起璩歡的聲音。“是啊,什麽叫這樣的人?甄圓為人端正,行事清流,有目共睹,好心幫忙,被你一頓瞎怼。”兩人都不依不饒,一副要讓老頭道歉的架勢。
倒黴,真是倒黴!她表情仍維持鎮定,裝作客氣說:“裏面正在上課,不如到後面去說。”宋浩聽聞動靜,從書齋裏走出來,看見老者頗為驚訝。“顧翰林!”
四人一驚,這其貌不揚,一身素樸的憤怒老頭竟然是翰林。
顧翰林看着有熟人到來,态度更為倨傲,冷哼了一聲。“如今真是世風日下,什麽宵小都能混進太學。”
“只是友好學問交流,甄、辜、璩三位舉人的學識,在這屆舉人中算是出類拔萃,不可多得的。”宋浩緩頰說。
“縱使有幾分聰明又如何?”顧翰林諷刺說。“為求名聲,連同年也能送進牢裏,吾永不屑與此類人為伍。”
牢裏,難不成是李明?溫萦想,随即從辜鞠口中得到證實,他恭敬作了一個揖,指出道:“顧翰林,但李明确實是殺了人。”
“妓女!”顧翰林有些惱火指出,說話時激動得唾沫飛濺。“李明家境貧寒,讀書刻苦,孝順踏實,十年寒窗終成舉人,若非那妓女心比天高,糾纏不休,妄圖毀掉他名譽,又怎麽有此極端之舉?”
“一個家庭培育出一個舉人多麽不易。”顧翰林痛心疾首感慨,“你身為他同年,不憐惜他,反倒在大庭廣衆下毀掉他前程,其心如蛇蠍,冷而無情。”
“好啦,好啦,顧翰林消消氣。”附近幾個書齋的夫子聽聞動靜都出來勸說,學生們都好奇趴在窗臺圍觀。
“妓女也是人,有眼、耳、鼻、舌、身、意,經書常教導我們要有好生之德,對一只螞蟻也是要擡腳的,怎生對和我們長得一樣的人慘死,卻要無動于衷?
為了一個卑劣之徒的前程,就要掩蓋無辜之人被害的真相。
今日,我成全了同年之間的小義,将來他要是當了父母官,百姓何辜,諸夏何寧?我又該如何面對我失去的大義?”溫萦說。
璩歡扯了扯她的袖子,其他夫子也都震驚看向她,像是在看一個陌生物種。
顧翰林冷笑,“還說是明法天才,你律法便是這樣學的?賤民堪比畜産,”他一字一頓的強調,“何時能同我們一樣?
人自出身,既分三六九等,君是君,臣是臣,民是民,賤民之所以是賤民,是他們自己咎由自取,活該身賤。
你如此偏頗讀書,觀念扭曲,将來若任用你當官,綱紀何在?朝廷何安吶?程翰林一生慧眼識人,真沒想到老馬失蹄!”
原本要緩和氣氛的人們,再沒人敢幫她說話。
須臾,人群散去,回廊對面的書齋傳出朗朗讀書聲,比晨間的更大,也更充沛,仿佛是一種示威,一種宣洩,一種對她的嘲笑。
在諸夏,貴族永遠是貴族,自有文字記載起,他們就在史書上活躍,世卿世祿,世代相傳,閑言碎語根本傷害不了他們。然而士族,讀書人費勁心力争取來的身份地位,被她三言兩語拉到和妓女同等,縱使其他階層會覺得此事好笑,甚至理解、贊同她。
但士人不會,所謂“座師、同年”被營造出來,就是為讓士人團結,互幫護利,她卻在剛才劃清界限,斬斷了自己背後無數只手。
她失控了,她想,不該争口舌之利,把自己套進去。有時候,想贏比輸還慘。
鄭祈還站在那裏,只有他覺得她贏了,臉上洋溢着新奇和敬佩之色。辜鞠和璩歡的臉色難看無比,在走與留之間略微糾結,還是選擇留下,畢竟他們三人是“同鄉”,之前也是這樣對外宣揚的。
“李明确實殺了人。”辜鞠喃喃說。
“以後我教你辯論!”璩歡扶額感嘆。
四人正要離去,溫萦瞧見地上有一物件,瑩瑩亮亮的,是誰的玉墜掉了,咦?同先前在客棧倉庫撿到的好生相似,都是玉蟬,果不其然,這是批量的。
“你的東西掉了。”她遞還給鄭祈。
鄭祈疑惑一看,搖晃自己腰間佩戴的玉麒麟。“這不是我的。”兩件玉器從色澤、雕刻精細程度都存在明顯差別,一個是稀有珍品,一個只比市面賣的要好一些。
“不是羽林左監的東西?”溫萦問。“我之前在維福客棧的倉庫也撿到過。”當時她還懷疑是公公走私。
辜鞠湊上來一瞧。“這是太學裏的,每屆畢業的舉人和進士都有,前者是青玉,翅膀合攏。後者是白玉,翅膀微張。”
“你撿到的該是李明的,他曾拿給我們看過。”辜鞠說。“至于這塊,應該是哪位進士出身的夫子掉的。”
“李明在太學讀書?”溫萦盡量不使自己語氣驚訝,難怪顧翰林對他的生平這麽清楚。
“他前年向中書令投書被賞識,征召進太學讀書,畢業前一直借住在太學學舍裏,後來搬到雲思會館暫住,說是經不住羽林衛三番四次敲門搜查,搬到郊外躲清靜。”辜鞠說。
鄭祈停下腳步,認真看向三人說:“雲思會館前段時間住着文貴妃的親眷,出入審核極嚴,我們未曾進去搜查過。”
“我們只是在八卦。”溫萦小聲說,路過書齋後門時,宋浩正拿着書卷敲打走小差的人,轉頭看向她時,還帶着笑意。她心稍安。
“哦,是這樣。”鄭祈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璩歡緊接着,悄聲說:“他住進去不久,那個女子就來了,頭戴帷幕,神神秘秘,掌櫃見她是單身女子,不免多問了幾句。她說是從心都出來,要回定雲郡老家。
我們當時正拉着李明在大堂說話,谷舫還笑他,既然是老鄉,何不敘敘舊?他臉色就變得古怪,勉強才笑了笑。
誰能想到,那女子竟是追他出來的。”
原來如此,溫萦思忖着,隐隐好似有哪裏不對?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從她的血管裏蕩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