褰裳 第 7 章 :百戲樓

第7章 :百戲樓

百戲樓上有人聽見尖叫,好奇打開窗戶,以為是李蘿菡發出的尖叫,看着旁邊一本正經、有些局促的溫萦,竊笑了一聲,沒有再理會。

巷道裏堆放着鐵環、木箱、磚塊、石板,都是練習雜技用的。“練雜耍的孩子比唱戲還苦,靈巧的就不斷挑戰極限,笨拙的皮肉苦活少不了,二三十歲就一身傷,完全看不見出路。”李蘿菡感慨。

“你見過有人能鑽過這麽窄的縫隙麽?”溫萦蹙眉問,雙手比劃出窗縫的寬度。

“世間奇人異士不少,有也說不定。”李蘿菡說。

兩人遂往正門走去。

大廳燈火輝煌,地上鋪着紅地彩織花卉羊毛毯,樓梯口置有兩座青銅玄龜香爐,兩側櫃架陳設雪青菊、紅玫瑰、秋海棠等花卉,牆上則是挂着盤鼓舞、魚龍曼延、走鋼絲、噴火龍、吞刀、變臉、飛丸等百戲圖。

不過,現在沒有百戲伶人演出,裏面大擺賭桌,彩骰骨牌擲案有聲,立柱上張貼公告,公府演出,三月回歸。

平康坊的伶、伎、樂工、仆雜皆隸屬教坊司,凡事以官事為先,每到宴會密集的年底,名伶藝人都會被征召去,暫停對外演出。

有搖骰的美姬看見二人進來,放下準備搖晃的骰盅,上下打量溫萦說:“這位可就是甄郎?你爹誇說風神秀異,如圭如璧,現在看還是誇少了。”

溫萦心裏開懷,随手推了半貫錢在賭案上捧場。

“我爹也在?”蘿菡走近問,美姬點了點頭,往二樓包廂一指。“和顧進一起,說是談承包什麽雞鴨生意。”

圍坐在賭案邊的賭客望眼欲穿,“十娘可是快些搖!”有人央求說,被美姬那豔而厲的眼神瞪了一眼,随即收斂聲。

美姬回轉頭,驚訝發現溫萦所下的注。“六個一點,玉人兒可是投錯了?”除她外,其他人都是投的大小。

溫萦笑了笑,“試試運氣。”先前那黑花臉男人從樓上一晃而過,她連忙追去。

樓上有許多華麗廂房,原本觀賞演出的貴賓座,臨時改成博戲室,半敞開的廂門煙霧缭繞,圍坐着三四個錦衣華緞的男子玩牌,旁邊陪坐着說笑的美姬,身後是寬闊的戲臺,有不知名的伶人在踩細索表演。

其中一間房很靜,坐主位的是一名朱衣便服男子,其他人都圍繞他站着,他那俊美而玉曜的臉眉頭緊鎖,手裏拈着兩張葉子牌,似乎在思考什麽。

溫萦心跳險些停止,借着路過的侍從遮擋,快步走過去。鄭祈竟然也來這裏調查,看來那個連環殺人案的兇手确實出現過這裏無疑。

只是結果可能要讓他失望,那個兇手中了蜂毒沒有解藥,這麽多天過去,不死也重殘,說不定正躺在哪個水溝裏被老鼠啃食呢。

頭幾天,她确實害怕兇手來找她,他實在太神出鬼沒,難以防備,但随着自己體內殘餘的蜂毒發作,料想他也快了,神經就松弛許多,逐漸可以睡個安穩覺。

這樣一個喪心病狂、毫無人性的兇手,死了也沒什麽可惜的。

只是她很在意,那天夜裏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冰蝦案裏她究竟忽略了什麽?亦或是他是為拖延時間騙她?

走廊盡頭,右側小門虛掩着,通往戲院後臺,裏面光線昏暗,幾個伶人正在熱身,準備等會兒上場表演。

相較于唱戲學徒,這裏的人身材都很奇怪。有一個瘦成皮包骨頭,臉上戴着骷髅面具,身穿黑色裋褐,在幾個鐵環間來回穿梭。

一個胖得有六層下巴,肚子滾圓似冬瓜,站在搭得歪歪斜斜的高聳幾案上練習抛球。

一個長得特別高,少說有一丈,腳下還踩着高鞋,大步走來走去,還有一個特別矮的,約四尺出頭,一路追着高個子跑,每跑一會兒就誇張地大口喘息,順勢往前面滾上一圈,好不容易追趕上,高個子又大步走遠。

只有那個黑花臉男子身材算正常,他站在火燭前檢查一沓軟皮面具,有男有女,有鬼有仙,每檢查完一張,就在表皮撒上一層粉末,微風吹過飄來淡淡的松香味,随後再把它們都戴在臉上,對着銅鏡仔細觀察。

“诶!”溫萦剛喚着,黑花臉男子就在駝背老人敦促下上了戲臺,其他人見着一個書生裝束的陌生人走進來,神色都相當冒犯。

她露出燦笑示好,目光停留在駝背老人身上。“小郎君,這是後臺。”他提醒道,喑啞的聲音比他的相貌還蒼老許多。

“我想找變臉那人。”她盡可能舒展開肩,說話保持從容淡定,還在走近時刻意顯露出衣袍褶痕裏的羊脂玉佩,要是把李蘿菡帶上就更好,看上去更有排場些,而不是一個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年輕人。

“表演要去包廂看。”駝背老人客氣說。“小史是個新手,要是明年三月份來…”剛說着,其中一間包廂就傳來怨怪,一塊骨牌砸到戲臺上。“表演些什麽鬼玩意兒,晦氣!”一名男子罵罵咧咧說。

“讓鑽火的上來!”其他包廂的人附和。

駝背老人急忙幫那個瘦骨嶙峋的伶人搬運鐵環,“又是那個駝背,你在這裏多少年吶?哈哈哈哈…”有賭客笑說,他拿火燭一點,鐵環蹿冒出熊熊火花,伶人開始演出。

小史一言不發,走回鏡子前撕下面具。駝背老人看着他不由嘆氣,随即又去忙別的了。

溫萦拿出一貫錢。“我想找一個能穿窗的人,誰能做到,這貫錢便是他的。”伶人們都莫名其妙看來,看到她手裏搖晃的錢眼睛發亮,躍躍欲試。

她環顧四周,拿出木板演示大概寬度,他們又都忙自己的了。“知道有誰能做到也行。”又拿出幾塊零散銅刀。

駝背老人用手丈量了尺寸。“有個新來的小孩,筋骨軟倒是可以。”他緊張而又小心翼翼說。

“要比我高的男子。”溫萦補充說。

有人嗤笑了一聲,仿佛她是故意來找茬的。

駝背老人再次端詳寬度,搖了搖頭。“縱使筋骨柔軟如水,頭骨也穿不過去。”伸手請她離開。

她不禁後背發寒,這個道理她自然知道,若非親眼所見,也不會來這裏求問。“真的沒有人?名伶,以前在這裏的人,沒人能做到?”她仍不甘心問道,伸手遞出兩塊銅刀,老人才停止驅趕态度,端詳着她。

然而,一名臉上有胎記的女子卻放下手裏的畫筆沖上前來。“仗着有幾個臭錢,就來這裏找樂子?是要人親自表演給你看,夾得頭破血流、命喪當場才滿意?”邊罵邊推攘她離開。

其他人對胎記臉女人的行為也很意外。

“無意冒犯,我确實是見過…”溫萦話還沒說完就被踉跄推出門外,吃了一嘴的灰。“唉!”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如此看來确實沒有人能做到,那個兇手難道是鬼邪?

但面具、松香确實出自這裏無誤,她轉過頭又敲門。

“小哥哥!”一個清甜的聲音喚道,一開始她還未覺得是喚自己,直到那個聲音又沖着自己這邊喚了第二次,身旁沒有別的人。

一個小女孩站在走廊拐角,從牆邊蹿冒出腦袋,梳着兩鬓,很是可愛。“我知道那個人,他以前偷偷表演過…”

“是麽?”溫萦驚喜問。

“他頭上抹了許多油,利用瞬間的沖撞,就穿了過去。”女孩說。

是了,那天夜裏見兇手就覺得他臉說不出的古怪,應該就是擦了油,溫萦暗喜,“你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去了哪裏?”遞上兩塊銅刀。

女孩接過錢,放進懷間。“他從不說話,人們都叫他啞巴,有一次本該他上臺變臉,人突然消失不見,後來再沒人見過他,不過他的東西還在儲物間裏。”帶着她走往樓上閣樓,裏面光線黯淡、随意堆放着道具雜物。

在窗外月色的照耀下,鐵環、石錘、桌椅的影子都變得斜長,廢棄皮影畫上的虎、熊陰森可怖,微風拂過,尖銳的牙齒仿佛在動。

“就在那裏。”女孩指了指窗戶對面角落裏的布袋,“其實我聽過他說話,他經常一個人躲起來,模仿各式各樣人的聲音。”

布袋裏裝着油污鋼絲、爛鉗子、幾件燒穿洞的衣服,溫萦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心裏失落不已,這些都不會是兇手之物,他做事幹淨利落,不是一個會容忍有油污、破爛在自己物品上的人。

一個黑影突然從道具之間蹿冒出來,伸出兩只大手想把她制服,轉瞬,啊的一聲,被她扳指裏的銀針紮進手臂,渾身抽搐在地上打滾。

女孩瞪大眼睛,驚恐看着她,門早悄然關上。

“這針沾了蜂毒,沒有解藥,不出三天會全身潰爛而死。”溫萦冷聲說,牆上的黑影飄忽不定,襯得她面容相當冷酷。“說,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沒…沒有,我随口胡謅,只是想要你錢。”女孩退到門後,聲音轉變成年女人。“快招!”溫萦嚴厲說,女孩說的煞有其事,必然是有原型。

突然,一股大力拽住她的腳踝,那個黑影男子忍着全身疼痛,把她扯翻在地。溫萦一驚,她是中過數次蜂毒,對它熟悉且适應後,才能勉強自如。這個男子中了大量蜂毒,竟然還能動,女孩見勢撲進她懷裏。“解藥肯定在身上!”

三人在地上拼命扭打,針刺掌來,拳打腳踢,稀裏嘩啦,溫萦一邊撞落雜物,發出聲響吸引人聽見,一邊瞄準機會,把懷中一只小藥瓶扔出窗外。中了針的兩人驚懼不已,越打随着身體疼痛加劇越發恐慌,一直想往窗邊跑,就在黑影男子爬至窗前探看,她連忙撿起地上石錘對準女孩。

哐的一聲,門被人踹翻。溫萦和女孩都瞪大眼睛,面露無辜看着鄭祈,“是她!”兩人都互相指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