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平康坊
午後陽光正盛,平康湖畔水波潋滟,一片靜谧安詳之色。岸上屋宇比鄰,繡闼雕甍,绮窗絲簾,十裏繁花,香氣陣陣。
偶有貨郎提籃挈榼,叫賣花繩、胭脂、體香膏、篦梳之類,妙語連口,回蕩巷道。
溫萦聽見聲響,從香枝鴛鴦塌上起身,頭仍有些昏沉,她許久沒睡過如此柔軟舒适的枕衾,不免貪眠了一會兒,清風徐徐,紗簾外熏香爐,白煙缭繞,荔枝香盈室,甚是清新馥郁。
衛媽在榻旁做針線活,見着她起來便倒了一杯清茶。這時,屋外一名年輕女子推門而進,一襲柔藍色綢衣,婀娜娉婷,雅而絹妍,手提一個雜彩馔盒,看向溫萦美目流盼,“甄郎,今日腿傷可好些?”聲音亦很溫柔,從容而娴雅地在案上鋪好飯食。
“好得差不多。”溫萦腿尚有些趔趄走往幾案,年輕女子忙攙扶她坐下,“這些日,有勞蘿菡你了。”她感激道。
盡管事後及時服食解藥,但蜂毒對她身體還是造成不小侵害,刺傷的大腿連續作痛好長時間,嚴重時要拄着拐杖走路,近些日子睡得安穩些,精神方漸有好轉。
“有甄郎在,也替我掃去許多麻煩。”蘿菡淡淡一笑。
那日,溫萦從維福客棧倉促逃走,幸而府兵眼熟她,見她和衛媽兩人沒有刁難直接放行,等進入心都,她總覺得背後有人盯着,尤其到深夜,周圍會飄散一股淡淡的松香味,會館的人都說聞不着,只有她能感覺出,為此每晚都睡不好,衛媽上來陪她,引來其他人笑話,說甄舉人是個還沒有斷奶的奶娃。
直到,她在書肆碰到李蘿菡來買書,幫忙趕走兩個糾纏不休的地痞,受邀來此竹籬小院做客,她素有聞平康坊的香豔名聲,本只是好奇參觀,見院中環境清雅,仆婢溫和有禮,就愉快住下。頭天夜裏,蘿菡要随她一同躺下。“錢照付,你守着我睡就行了。”既然有人暗中窺視她,再多一個又何妨?她拉下紗簾安心入眠,蘿菡怔了怔,便也接受。
平康坊奇奇怪怪的人太多,再沒人指指點點她。
案上擺着桂花鴨、水晶脍、莼菜筍、蜜藕餅等菜,味道鮮香而精細,溫萦才動了幾筷,屋外又有人來,是李蘿菡親娘,穿深紫綢衣,皮膚姣好,餘有風韻,提着一盅海參菌菇蹄花湯,遠遠就聞着香氣,“剛好趕上了,這是蘿菡她爹從郊外帶回來的香豬,專供給那些世家貴族吃的,聽說從小喂松茸和雞腿長大,肉很是滋補養身。”
“多謝李媽媽。”溫萦笑說。
“甄相公年紀輕輕就考中舉人,将來前途不可限量,萬不可被這腿傷耽擱。”李媽媽親昵坐到她身邊,幫忙拿碗舀湯。
“還有兩只雞鴨讓放後院裏了,也說是吃人參湯蒸煮的白米長大,每天還有人專門在山裏放…”
溫萦臉色微微一變,李蘿菡随即吩咐婢女把它們都宰了,臉上方恢複自然。
“這些要花不少錢罷?”她問,吃着并沒覺得有什麽特別鮮美之處,或是從小陪蕭伯母吃藥膳多了,現在反倒喜歡吃一些簡單烹煮的食物。
李媽媽擺了擺手,“都是她爹熟人拿的,真要花錢反倒不好買。”随又感慨說:“我家菡姐兒最是溫和孝順,不似她妹蘿萏那般怪性,成日讓人操心,見着你們要好,我們也好生歡喜,你父母不在,只管把我們當做…”
“娘!”李蘿菡把湯碗捧給衛媽,轉頭嗔怪道,“你不是還要到柳奶奶那裏打牌?時辰不早,勿去遲了惹人怪罪。”說着便試眼色讓婢女扶李媽媽起身,見着她走了,尴尬賠罪說:“還請甄郎見諒,我這娘…”
“你娘很愛護你。”溫萦并不介懷說。
李蘿菡輕輕嘆了一口氣。“若是疼惜我,便不該生我。”轉瞬莞爾一笑,繼續侍奉。
溫萦默默喝下碗裏的湯,腦子裏回蕩母親臨別時說的話。“阿萦,萦啊,你不能跟我走,帶上你我放心不下…一定要聽話。”在被充入教坊司第二日,母親就毅然決然投井,蕭伯父想盡辦法才帶回骨灰。“誰能知道,子女能開出什麽花?”
“生下你,絕非壞事。”她拍了拍蘿菡的手。
院外一陣羅唣,李媽媽急急忙忙跑回來。“又是那王郎,我說甄舉人在屋,不好外出見客,他定要送上這個。”手裏捧着一個錦盒,打開珠光寶氣,是一支造價不菲的金釵。
“你為何要接過他的物件?”李蘿菡急道,“趕緊給他送回去。”
這個王郎三不五時就會來竹籬小院拜訪,先前在書肆遇到的兩個地痞就是他手下,被溫萦趕走後,消停一陣現在又來。
“我是不收,他怒着一張臉硬塞過來,說不要扔了也成。”李媽媽捶胸頓足說,“蘿萏一走,竟又盯上你。”
“他究竟是何許人?”溫萦好奇問。
“一個人面獸心的無賴,仗着爹幫教坊司的孫公公管理郊外莊子,就在平康坊內橫行霸道,绀珠、棠敷全被他糟踐欺辱,一個投了河,一個下落不明,教坊司也不過問。
前不久蘿萏氣不過,背後罵了他兩句就被他賴上,娘趕緊讓她跟恩客去外地游山避風頭,現在又來纏我。”李蘿菡說着就好生氣悶,紅了眼眶。
“原來如此…”溫萦沉吟說,取過金釵拉着李媽媽走到院門前,突然急厲吼道:“你這媽媽好不懂規矩,我甄某相看中的女人,也敢随便接外邊男人送來的物件,可是當我死了?”用力把金釵抛扔出門外,李媽媽連忙哭聲賠罪。
只聽外面一聲鞭打,馬車揚長離去。
“甄郎将此事攬在自己身上,萬一他們日後報複…”李蘿菡擔心問。
“放心,這種事他哪敢告訴他爹,若是背後真的有依仗,也不至于今天才找來,無外乎是看這些天我都閉門休養,壯了他膽子。”溫萦笑說。
夜幕降,風恬月朗,岸邊楊柳染金,畫舫停靠,千百琉璃燈火璀璨,連綿窗戶絲竹起伏,此唱鄭曲,彼跳绮舞,争妍獻媚,香糜奢豔。
至于橋上,男女之間毫不避諱,挽手依偎,互訴情話。
溫萦裝作淡定欣賞風景,心髒砰砰直跳,她進平康坊是白天,尚未見過此等景象。燈火闌珊處,忽有一湖藍衣男子攜姬招呼她,定睛一看是谷舫,興奮朝着她走來。“難怪在會館、客棧都尋你不着,原來滞留于此。”
她頓時臉色赧紅。
李蘿菡站在一旁,手輕搖團扇,莞爾說:“甄郎近日微有抱恙,是故留在妾的小院休養。”
谷舫眼前一亮,“這位娘子是?”——“竹籬院的蘿菡姐姐。”跟随他身邊的姬柔聲說。“不愧是你啊!不僅破案了得,連平康坊七豔也能結識。”說着就要挽過溫萦的手,“走,我做東,一同去施珍舫喝酒。”
“啊?”溫萦連忙捂着肚子,正想要病遁。李蘿菡先搶過她的手,就往懷裏躺,撒嬌道:“說好,今日是單陪我。”
溫萦身子單薄,稍微搖晃才立住,神色猶是鎮定。“谷兄真是對不住,改日再聚。”兩人告辭,走往河邊小道,等脫離視線,又一路小跑到清靜無人處,總算松了口氣。
附近院落裏的桂樹,飄落一地金桂,香氣沁人心脾。“他也是舉人,家境富裕,出門帶十多輛馬車,還有随行廚子,待人很是大方。”
“嗯…”蘿菡低聲應道,并不太在意。
“我還認識兩個,一個身材雖矮了些,但人很和氣,總是笑臉迎人,還有一個嘴雖毒,但功課樣樣都好,從不需父母操心,也沒什麽不良嗜好,改日介紹你認識。”她尴尬笑說。
蘿菡突然放緩腳步,眉頭微蹙,神色很是凝重,一個轉身跑開了。溫萦以為惹她生氣了,轉頭發現巷角有個單穿半臂花衫的老頭正拿鞭子狠抽一名少年,鞭鞭有力,打得是皮破血濺,少年卻铮铮硬骨站着,一聲不吭,旁邊好些穿戲服的人圍觀。
“周老板,青耕是犯什麽錯了?”李蘿菡擔憂問,态度極是和氣。
老頭冷笑一聲。“人都在那兒練功,到處找他不着,竟躲回屋裏偷吃。”
少年垂下眼眸,并不分辯。他身後牆角潑灑了一碗蹄花湯,海參、菌菇、棗子,一條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大快朵頤,同中午李媽媽端來的那碗一樣。
“你這孩子怎麽不懂事!”蘿菡怒扇少年一巴掌,“快跟周老板賠罪。”壓着他跪地磕頭。
“擔不起,擔不起,不如就算了罷?接他回去好生吃喝,将來巴着你們姐妹當個龜公也不錯。”老頭歪着頭倨傲說,周圍人一陣笑。
“是青耕不懂事,阿娘給他送湯,定是囑咐他盡快喝,他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才誤了練功。”蘿菡繼續賠罪道。
老頭仍不屑一顧。
“蘿菡!”溫萦沉着嗓音喚道。以前常有人說她板着臉時很吓人,一副生人勿近的森然感,她不知是不是真的,盡力不做表情,目光冷淡掃視遠近的人。
一群人頓時就安靜了,同時端正身姿,就連老頭随着溫萦走近,态度也逐漸和順。“你是周老板罷?”她淡漠說。
周老板忙向她拱了拱手。
“這碗湯是我讓蘿菡娘端來的,惜食材貴重,囑咐青耕早些喝,不知貴樓規矩誤了練功,還望海涵。”她雖是在賠禮,每個字都帶着鋒芒,看向潑灑的湯時,又帶着淡淡惋惜。
“不知是甄舉人讓帶來的。”老頭笑着賠罪說,順手拍了一下少年的背。“這孩子一句話不肯說,還請甄舉人恕罪,實是我們這個行當,一日都松懈不得。”
溫萦點了點頭。“臺上一刻鐘,臺下十年功。這次純屬是我叮囑失誤,就勿怪青耕了。”
“是…不不,舉人也是愛惜孩子。”老頭說。
“既然晚飯沒了,大家也陪着在這裏看了許久,不妨一起去吃個宵夜?”她拿出十塊銅刀遞給老頭。
“甄舉人真是大度。”老頭接過錢,道謝連連。
溫萦莞爾一笑,神色卻是另一番态度,目光看得人直發寒,但什麽也沒再說帶着蘿菡離開。“怎麽樣,能吓着他們麽?”轉過巷角她偷偷問,眼睛還到處瞟,生怕被人瞧見。
方才模仿蕭伯父,也不知學到精髓沒有?他可是笑一下,就能讓人雙腿發顫,直撲在地,涕泗橫流地求饒。
李蘿菡眼中尚且含淚,噗嗤一笑說:“吓,吓人極了!”
忽然一個滿臉黑花印記男子從牆邊的小木箱裏站立起來,吓得溫萦哇哇直叫,連忙抓起一根鏟子,男子高約七尺,身形精瘦,臉上刺滿黥青,漠然看了她一眼,徑直走往百戲樓裏。
只餘下一陣淡淡的松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