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視跪于眼前的玉機,他面無懼色,更無哀求,他這樣的甘心領受,從容赴死,柳兆衡表示無法理解!
若是他諸多借口,推诿怕死,若是他巧舌如簧和自己談條件,若是他奮起反抗和自己動手,若是他抓住商繁胥對自己要挾……柳兆衡本來想的是,不管他會怎樣做,反正他都得死……
可他什麽都不做,柳兆衡倒有些不知所措。她看向商繁胥,這時靜觀其變已有多時的商繁胥道:“兆衡,可否容我說一句。”
柳兆衡急忙去到商繁胥身邊,他向來主意多,且聽聽他怎麽說:“有話趕快說。”
本以為商繁胥會勸她放過他們,本以為憑他的口才,一定能給她個好借口,哪知,他竟是勸自己:“既然殺了玉機,又何不把他們二人一起殺了,省得活着的那個一輩子難受。”
柳兆衡白他一眼,有這麽勸人的嗎,不該勸她誰都別殺嗎?
說什麽兩個一起殺,他以為是殺雞嗎?
聽得他這話,玉機也道:“是啊,多謝商公子成全。剛才柳姑娘說要殺我那刻,我也是如此想的。”既然決定赴死,玉機自是丢下心中包袱,無不坦誠地對着他們道:“如若不然,我死之後,她該如何獨活?”
沒想到他會有這樣心态,而商繁胥居然能料到他是這樣的想法,果然,自私自利的人,想法都是大同小異的。雖然死到臨頭之前傲氣猶在,但絕不會為了別人好過把自己給犧牲掉,自己不好,也不會要人家好過!
這兩人說完後,還都是理直氣壯看着她,把她氣得不行,她指着玉機嚷道:“你怎麽能有這種想法!果然看你長得斯斯文文,骨子裏就是個斯文敗類,你自己做錯事情該死,怎麽能把阿窕姐姐拉着給你去墊背,你自己死就好了,她會活得好好的,你就別操心自己看不見的事了。”
商繁胥自然聽得明白,她說的斯文敗類是指桑罵槐,這麽容易就能把她從殺戮轉為憤怒,冷酷轉為躁惡,果然,她是個小孩心性啊!
這下,商繁胥是勝算在手,确定她不會犯下錯事了。
他和玉機交換了一下眼色,玉機又道:“我死之後,若她知道我是命喪于你手,你當她會如何自處?是心灰意冷,然後就和你那同鄉大哥走到一起,無風無波過完後半生嗎?還是心中仇恨難消,她終其一生要找你報複?”
“我說了讓你別操心,你沒聽見嗎?”他說的事,正好是柳兆衡現在不想去考慮的事,只要自己先取了他性命,木已成舟,後事如何再面對就是,可他這時念念叨叨,讓她心煩。
“我既然立馬就要為她而死了,這最後時刻,我又怎能不為她的将來考慮?”
玉機說得在情在理,柳兆衡卻聽不下去,商繁胥看她伸手要去摸柳葉镖時,柔聲勸了她一句:“兆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與我,好歹也算識一場,我們且聽他……”
她瞪着商繁胥,他說的不錯,他們相識,從上次打交道的情形看來,他們算得上是朋友,自己當着他的面要殺他的朋友,他一句求情的話都不說,不知是心太硬,還是太替她着想,不讓她為難。總之她是要殺這人的,讓他多說幾句又如何,她道:“有完沒完,他唠叨你也唠叨,還要不要人活了。”
看在商繁胥的面子上,對這個将死之人,她忍讓一回就是:“玉機,你有什麽話趕緊說!”
有她這句話,商繁胥大感欣慰,她總算念着他的相伴,有替他考慮的時候了。
玉機點點頭,十分平靜道:“若舒窕可以回心轉意和你那同鄉大哥在一起,又怎堪當我為她赴死?若她要為我報仇,舒窕不是你的對手,遲早也會被你殺掉的。與其那樣,不如現在,柳姑娘就成全我們,讓我們一起死了吧。”
柳兆衡本就聽他的話聽得心煩,此刻給他說出這番道理,柳兆衡更惱怒:“說來說去就是想讓她陪你一起去死,你好自私!”
玉機反問:“情之一字,叫人如何無私?”
柳兆衡被問得氣急敗壞:“既然你是個自私之人,為何還能一心求死?虛僞!”
她想,是不是上次他也是這樣厚顏無恥宣揚自私言論,那人才不屑于殺死他們,放過了他們?
若那人可以放過他們,自己為何不行?
自己也是個高風亮節的人啊,殺這種無恥小人,簡直髒了手!
這絕不是心軟,柳兆衡想,饒了他們性命并非因為被他們打動,她只是覺得他們不配自己動手而已。
借口一旦找好了,柳兆衡深吸一口氣,心情平靜了很多:“上次,她中‘魔障’了你們尚且沒死,為何輪到我時你就覺得一定得死?上次到底發生過什麽?”
關于上次發生過什麽,柳兆衡還是覺得很有必要打聽清楚的,可偏偏玉機也是個心思頗深的人,回答得有所保留: “上次為救她,我向莊主求來了齊名劍,這次,不知柳姑娘又想要什麽去?”
齊名劍,不就是兩年前族兄尋回的一把鑰匙嗎?
不需要再多想了,原來那人,真是他。
既然要到了齊名劍,既然當時沒有殺他們,為何他們并沒有在一起,看來一向把族規看得比天高的族兄并沒有一時心軟就放過他們,那後來又發生過什麽事?阮舒窕怎麽被姬瑜給抓到的?族兄到底知不知情?再說姬瑜,她這樣一個公主,是如何變成虬人的?她是哪裏尋得的虬蟲,誰給她的七重謎?族兄在外游歷多年,對這些事真的什麽也不知道嗎?
不行,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就會發現更多可疑之處,那麽族兄……
自己如何能去懷疑族兄,就因為和這些外人一起,自己竟然連族兄都不相信了嗎?
柳兆衡,你是不是傻?
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玉機也好,阮舒窕也罷,即便是商繁胥他們,也不過是為了方便進到樞機庫才同行至此,他們并不重要……
族兄才是最要緊的人,他不該被自己胡猜亂想……
不要再想了,不能再想了……當自己是個路過的人,他們,都與她無關……
柳兆衡良久都沒說話,玉機以為她是在想該對自己開口要什麽奇珍異寶,但商繁胥知道,她是陷進某件對她來說無法接受的事裏,出不來了。
“兆衡,兆衡……”商繁胥輕聲叫她,又拉了拉她的衣袖。
柳兆衡這才回過神來:“什麽事?”
果然,很多事越是想忽略掉,越是不由自主沉浸其中。
可沉浸其中對她而言并非好事,反而大害,現在又去看玉機和阮舒窕,她只想馬上把他們打發了,眼不見為淨!
所以她對玉機道:“聽說齊名劍被天下劍客向往,卻沒誰知道劍在何處,原來是藏在藥王莊的,不錯,你上次為救她,是付出較多,抵得上這次的。”
當玉機還在琢磨她到底是什麽用意時,她道: “算了,權當我吃飽了撐的,找你們鬧着玩好了。”
她笑着對商繁胥低聲一語:“扶我一把。”
商繁胥并沒多問,很順從地把手放在她肩上,就瞧見她右手在身後比劃了幾下,她喊出一聲:“解令!”
那跪在地上聲聲不停的阮舒窕便雙眼一閉,昏死過去。玉機長跪已久,雙腿麻木趕不及起身扶她,便連滾帶爬過去把她抱住。
柳兆衡面上毫無血色,心力虛弱,若這時玉機動手……
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下去時,她想,自己這一閉眼,萬一玉機動手,商繁胥該怎麽辦?
她昏倒後,商繁胥将她緊緊抱住。那端,玉機抱起阮舒窕也已經起身,他向商繁胥緩步走來,如此生死大事被她笑話般了結,玉機心中疑慮難消:“商公子,今日之事你都看清,你可知她到底是誰?”
商繁胥知此事一出,玉機不會就此罷休,自己故意支開其他人等,就是不想這事節外生枝。
“兆衡是我義妹。”商繁胥說着,對玉機淡淡一笑:“若你想今後與阮姑娘能有個好結果,兆衡就只能是我義妹。”
等到關虔等人打了野味回來,卻見玉機也在這裏,他們自然不知道此前發生過什麽事,便只說,來得好巧,正好趕上有好吃的。
商繁胥對他們說,不僅是玉機來了,之前走掉的阮舒窕也回來了,她是玉機尚未過門的妻子,上次離開就是特意帶了玉機回來感謝他們的。
他如此一說,之前事情的前因後果也就明白了。
玉機是藥王莊四大總管之首,他身上必定有不少能保人性命的好藥,關虔和李高義都是愛好動武之人,自然不客氣地伸手找他來要。
玉機也是大方,先前給過商繁胥一瓶救命良藥,現在又給他們一人一貼治傷膏藥,說是即便傷經斷骨,貼上這膏藥都可以挽救回來。
雖然嘴上說人家玉機小氣,才給一人一貼,但都還是喜滋滋把膏藥貼身保存了。
野味上架烤上了,卻遲遲沒見柳兆衡過來,按道理說,這丫頭是最饞嘴的,怎麽這次沒來。
商繁胥告訴他們,今天中午阮舒窕帶玉機回來後,柳兆衡就和阮舒窕說話閑聊了一個下午,現在兩個都累到了,各自進了馬車裏歇息,不要去打擾她們。
關虔和李高義雖然也納悶,沒瞧見她們關系有這樣好啊?
但也都沒有深究,肉烤好後,你一塊我一塊地分着吃了,還興致很好地在一旁切磋起武藝來。
這時商繁胥示意玉機跟自己到一邊去,有些事柳兆衡在逃避,可他不能逃避。
說起上次阮舒窕中魔障的事,玉機記憶猶新:“上次她聯手那人來向我要齊名劍,她怕我舍不得,便夥同人家給她自己下了魔障。我聽着她一直重複着那句‘無用之人,死不足惜’,以往從沒見人有過她這樣的症狀,苦無辦法解救她,又不是那人對手,只好答應了條件。我厚着臉皮去跪求莊主的齊名劍,莊主那時搖頭感嘆,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隐,可禁不住我徹夜長跪哀求,甚至還以死相逼,終于是把劍給我了。”
齊名劍被藏于藥王莊一事,商繁胥記得,自己是特意對某個人提起過。
長夜漫漫,避開旁人,他二人越走越遠,越聊越深。玉機本也不是個呱噪之人,這一盡事由,他藏在肚子裏不對任何人吐露,終歸是百般疑惑不得疏解,難得遇上商繁胥也是和自己同樣的當局人,他便把這一切對他和盤托出。
“後來,我假意把劍交給那人,卻是想一旦救了舒窕便把劍奪回,哪知,舒窕受他操縱,在我遞劍之時對我一劍刺來,讓我重傷在身不支倒地。”
難怪他這次束手就擒,當時商繁胥也是奇怪,他怎麽毫無反抗之意,現在是明白過來了。
也多虧了他不是第一次遭遇此事,否則他一旦奮起反抗,她還得以受傷之軀去與他交手,自己在她身邊,以當時情況,玉機為保阮舒窕,必定審時度勢之下會對自己動手,她要護自己周全,想來被傷到哪裏在所難免,她要是再傷到哪裏,又加上去解開阮舒窕魔障,豈不是會比現在更傷身……
若她被傷身,自己勢必傷心,也将再難以顧念旁人性命,此刻,就不會有這入夜長談了……
這夜色朦胧中,看着難得對人敞開心扉的玉機,商繁胥心中稍有感嘆:多虧這位仁兄的識時務,否則,是真要應了那句死不足惜。
玉機哪裏知道商繁胥心中有這些曲折回轉,他只道把心中覺得蹊跷事态說出來,讓商繁胥幫忙參詳,也給商繁胥一個警惕:“我醒來後,舒窕的魔障已經解除,可她對我說,她和那人其實是一路,她是心甘情願受他驅策,他們要走齊名劍是為了去辦大事。是什麽事她并沒對我說,臨走之時,她只是說,大事一成,她自會回來找我。”
阮舒窕所指的大事,商繁胥并非不知,事實上,他本人或許比阮舒窕知道得更多。
但面對玉機,他還是面露疑惑:“玉機兄可知是何大事?”
玉機搖頭,眉目緊鎖:“舒窕從不告訴我她的來歷,有關的一切,她都對我諱莫如深,若是被我問得急了,她就以死要挾,我便再也不敢追問她。”
商繁胥覺得好笑:“玉機兄,你也真是好脾氣啊。”
玉機表情嚴肅:“上次她走後,我本想着她不說,天地之大,自有知道這其中秘密之人,不想,每每我追尋到一絲痕跡,想要往下再查,要不是知情人被殺,要不就是證據被毀,從來都沒有機會再深入下去。”
商繁胥聞言,微微揚了一下眉,這人,真是在自尋死路!
“我知道,這其中的黑手絕不簡單,我想放手去查,可又害怕自己追查更多會影響到她。我正迷茫不知如何行事,她卻又回來了,而且又中了魔障,更想不到,對她施下魔障的居然是……”
商繁胥聽得出來,玉機心裏此刻醞釀着一個很危險的想法,他善意告訴玉機:“兆衡和他們不同,你放心,這次事情一過,兆衡不會再為難你們。”
玉機慎重地對他拱手一拜:“我知道你的一片好意,之前你幫我和柳姑娘周旋,救了我的性命,玉機感激不盡。”
“玉機兄不必如此客氣。”自己說了幾句話就把他救下,是沒有費什麽力氣,可他以為這一拜就能抵消自己所做之事,未免也太不惜命!
才誇他識時務,這麽快就犯傻,果然,是誇不得!
待到更深露重,玉機将心中所想斟酌再三,終于提議:“既然你我皆是身在局中之人,何不聯手破這迷局?”
他這是決定孤注一擲?拖人下水?
商繁胥微笑:“玉機兄想要如何聯手?又想要破什麽局?”
玉機怕他遲疑,更怕他拒絕,吃定他對柳兆衡關愛至深,故意提點他:“看來你并不知這其中厲害!看柳姑娘也并非心思深沉之人,你怎會看不出她來歷?”
沒曾想,這卻犯了他的大忌:“兆衡如何惹到玉機兄了嗎?”
原本說來,他義妹給人家未過門妻子設下魔障,又威脅要取人家性命,這如果不算惹到,那怎麽才算惹到!
玉機只道他确實是對這個義妹疼愛至極,也沒和他們一般見識:“倒不是因為我,我也不是小氣之人,豈會為難她。”
商繁胥的臉上帶着笑意,聽他又道:“只是這麽久以來,我一直想查出這背後到底有什麽隐秘,卻苦無頭緒,這回我确定柳姑娘的來歷是和他們有關,就算柳姑娘和他們并非一路人,但透過柳姑娘,我們就能打探到更多……”
“玉機兄果然是考慮得細致入微,我竟沒有想到。”商繁胥感嘆得很真誠,擔憂得也很直接:“可你說過,從前的所有證人證物都已經被人故意抹去,這次你想借助兆衡,就不怕……”
玉機以為他是擔心柳兆衡的安危,對他保證:“你放心,我必定拼死也會護住柳姑娘周全的。”
自己義妹的安危,當然是商繁胥考慮的頭等大事,有人的自不量力,他又何必挽留:“既然玉機兄有這句話,我就不再說什麽了。”既然如此執迷不悟,那就非死不可了!
陷入昏睡的柳兆衡自然是不會知道商繁胥這邊心意已定,正有所部署。昏睡中她在迷迷糊糊中,聽到了族兄的聲音……
族兄對她道:“長久以來,族裏并不是沒有出過叛徒,然背離我族而不死者,從沒有過。”
這話字面意思她能聽懂,但就是不知,為何族兄會說得這麽隐晦的?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既然上次族兄用了縛魂令卻又放過他們,是不是族兄對他們心軟了?
所以自己這時候會夢見這句話,以為族兄在提醒自己,縱然從沒有過的,但從今以後開始有也不是不行,只要不讓族裏知道就是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餘人,不知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