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士無雙 第 5 章 理解之初

按照族中傳統,以天幹地支的計法将族中分為了東、南、西、北、中五部,東部有甲、乙、寅、卯四系;南部有丙、丁、巳、午四系;西部有庚、辛、申、酉四系;北部有壬、癸、子、亥四系;中部有戊、己、辰、戌、醜、未六系。總共就是五部二十二系。

眼前的族兄,原本比柳兆衡更早就入了東部甲系,是師父最得意的弟子,按照族中規矩,師父柳暮深身為甲系之首,他膝下無子,便可将姓氏傳給最能幹的徒弟,将來甲系之首的重任也可交給這個徒弟承擔起來,那時候大家都認為柳這個姓氏師父一定會傳給這位族兄的,哪知道,某一天師父帶着族兄去西部庚系之首息長桓門內做客,三天後師父一人回來了,是硬生生就把養育了十餘年的族兄留在庚系做了接班人,大家都沒懂師父這是鬧哪出,又沒過多久,某天,師父帶着她到了長老院,說是要把姓氏傳給她,從這天起,兆衡不再是無親無故之人,而成了東部甲系之首的嫡系傳人——柳兆衡。

因為這些情由,再加上族兄從小對自己的照顧,自從她成了柳兆衡,每次見到族兄都會不禁愧疚滿腹,族兄貌似看得開:“我都想通了,你就別愁了嘛,這些年我雖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可你卻是他最得心的弟子,就算我再怎樣努力也比不過你在他心中的分量,還不入現在這樣,他給我找了個好去處,我也不用再和你比下去了。”

然後,族兄說了他的新名字,叫息律濯。

息律濯,可一直她都覺得,他更應該叫柳律濯的!

息律濯自從進入西部,就和她的聯系變少了。一方面是因為他是新入庚系的弟子,須得将從前甲系重內功修為的學習方式改掉,改成庚系的重招式變幻;另一方面,甲系是負責族裏面治病救人的,而庚系負責的是外聯,在庚系學有所成不久,息律濯就被派到族外拓展業務了,近幾年是把五國都跑遍了,長了許多見識。

所以長了見識的族兄一定在外面遇到了不少的風浪,行事作風也比她這樣一個出了族外就沒怎麽歷練過的人更謹慎,每次見面都會反複提醒她:“萬事小心為好。”

看她撇嘴,息律濯又說:“你從前在趙初晴的身邊,雖然沒什麽作為,但至少我向族裏彙報你工作進展的時候可以說,你潛伏在趙初晴是為了利用她,假以時日你可以通過她拿到那塊玉佩,可現在你突然不再她身邊待了,那玉佩的事怎麽辦?”

“能怎麽辦?還不是已經辦好了!”柳兆衡把挂在脖子上的玉佩摘下來,遞給息律濯。

當年姜國的巨商秦天泉為給自家寶貝女兒招婿,在姜國新城連擺了半個月的比武招親,商繁胥為奪佳人青睐,力戰高手無數,可就在秦雪瑤對他有所傾心之際,他在最終一場比武上,半招輸給趙初寒,真是成全了朋友之義,枉費了佳人芳心。秦雪瑤自從嫁入趙府,就深居簡出不愛與趙府內外交流,不久聽聞到商繁胥得了莫名怪病日漸虛弱的消息,秦雪瑤這才認定當時商繁胥對自己是不舍拖累,實在不是無情之人,便想了千方百計給商府送醫送藥去。這幾年聽聞商繁胥的病情沒有起色,秦雪瑤終日長籲短嘆,可又拉不下臉前去探望,這次碰上趙初晴要到商府待選,秦雪瑤特意登門過來拉着趙初晴的手談了許久,具體談的內容柳兆衡是沒什麽興趣聽,但借着這個秦雪瑤登門的機會,柳兆衡把事情辦妥了。

看着手中黑夜裏隐隐有光輝綻現的瑩照玉佩,息律濯很是驚詫:“你怎麽做到的?”

為了奪回瑩照玉佩,族裏曾不止一次安插人手混入秦府,但都徒勞而歸,怎麽這丫頭好似沒努什麽力就把玉佩取回來了!

柳兆衡據實相告:“死皮賴臉的要呗。”

“她就給你了?”瑩照玉佩價值連城,她随口要一聲人家就給了?

“人家又不知道這是能開我們族裏地下河入口的鑰匙,當然就開開心心地給我了,什麽也沒多說。”

人家其實也不是白給,只是聽說她們要去看一看商繁胥,秦雪瑤顯得很是激動,柳兆衡就接機說要一件信物帶過去,讓商繁胥一看就知道是誰送來的,秦雪瑤當時在原地走來走去,片刻之後就下了決心,把這塊玉佩雙手奉上了。

曾聽聞,許多年前的一個雪夜,秦天泉上山會友,路遇某位高僧,高僧贈送一塊玉佩給他,說是恭賀他家有喜事降臨,待到秦天泉回家,家中女兒已然誕生,便取名雪瑤,從此秦家一路順風順水,生意越做越大遍及五國,秦雪瑤自是秦天泉的掌上明珠,而玉佩因在夜中熠熠生輝,所以取名瑩照,是秦府的鎮宅之寶。秦雪瑤出嫁那天,秦天泉把瑩照玉佩送給女兒當了陪嫁,囑咐說一定要讓玉佩代代相傳下去,可沒想到,秦雪瑤為了一探商繁胥的真心,居然就貿貿然把這玉佩給了他人,可見,情之一字,确實害人啊!

這玉佩到手,作為繼任甲系之首必須立功兩次的條件,柳兆衡總算完成了一次,這件事完成得全憑運氣,可能到了下一次時,需要拼點實力了。

當然,對她來說,還是要主打拼運氣,畢竟立功的形式多樣,可以是找回各路鑰匙,可以是處決叛族惡徒,可以是自創心法令術,甚至可以是撰寫流病醫書!

柳兆衡還有一年在外體驗生活的時間,可不想一下兩下就把功勞都立了,早早就回族裏接大任。

不管怎麽說,反正瑩照玉佩總算到手,息律濯心中大喜:“這次記你一功,以後回到族裏,我一定讓長老們好好犒賞你。”

柳兆衡立馬提了要求:“我要吃徐奶奶做的桂花糕!”

“瞧你這點出息!”

和息律濯分別後,柳兆衡又重新回到之前被人跟丢的地方,那人沒再原地等候,想來是已經回商府通風報信了,如果她今晚不回去,不知道明天商府中人會不會敲鑼打鼓到處找她呢?

算了,不給人家添麻煩,她自己回去吧,畢竟下一次立功,動用商府的資源會比自己單方面努力方便很多,她重在辦事,不問手段,先去住一段時間也沒什麽大不了。

在她又翻身躍回商府,跳回長見院牆時,已見到在院中擺開棋局等候自己的商繁胥。

這人雖沒有集結全體護院在這裏等她,卻是讓人把這院子照了個燈火通明,他随身的商濟背着手就站在他身後。在場除了這主仆二人沒有旁人,柳兆衡從商濟的步伐和氣息做判斷,自己和他交手,可能須得十招上下,十招過後,就算商濟倒地,商府的護院已經統統圍攻過來,她又要耗費體力和這些人周旋……

反正怎麽想,都是能不動手絕不動手的好。

此刻,商繁胥并沒擡頭去看她,商濟也同樣視她為無物,她自己倒是先打招呼:“公子爺!”

商繁胥應聲擡頭望向她,只見在月色映襯下她翩然而來,身姿輕盈,絕妙非凡,想多年前自己與她初見的那一面,若此時此刻自己所見的是她那時的面容,一定會讓人有美不勝收之感。

眨眼間,她已經落地站在他面前,商繁胥低頭重新看向棋局:“兆衡可有興趣陪我對弈一局?”

與他對弈,想當年她就上當受騙過,這人棋風太陰損,時而快棋,時而慢棋,純屬折騰人,他要是興致好一盤棋可以和人下一個通宵,她才不想陪他這麽玩下去。

伸了伸腰,柳兆衡說:“公子爺,你看這是什麽時辰,大病初愈的,勸您早些歇息。”

商繁胥手中一子落下,等她這麽久,他都是在與自己對弈,她到底會不會回來,他覺得自己不急,但又覺得自己怎麽能不急……要是給她跑了,這幾年自己不就算空等了?

“幸虧你回來,否則今晚我是睡不着了。”

她笑了笑:“我就出去溜達一下,你這麽惆悵做什麽?”

商繁胥幾乎是一伸手就想抓她的手,她很輕巧避開,商繁胥只得把那拉手的動作改為了甩手:“明天我要帶你進宮。”

“帶我進宮?帶我進宮!帶我進宮……”她第一聲是驚訝,第二聲就感嘆,第三聲就是真的好開心!

聽族裏在宮中待過的人說,宮裏的飯食都做得好精致,這次她進宮不知道能吃到什麽好東西,反正進宮吃到什麽都是好東西!

看她面露愉悅,商繁胥問:“你看上去很高興,是因為猜到我們進宮是去拜見太後嗎?太後會給我們賜婚的,所以這麽高興?”

“噎,不是今天才說結拜兄妹,怎麽明天就扯到賜婚了?這動作是不是太快了?”整件事像是在玩似的,難道商家這種門第,家裏進個新人有這麽輕易?

商繁胥貌似也體諒她初來乍到:“反正這是遲早的事,我可以求太後把我們的婚期暫緩,但你可不能心存僥幸,因為最多拖到年底,我們就得成婚了。”

“啊?”

瞧她這一驚一乍的,商繁胥說:“我和你說的事,都是經過認真考慮的,你起先有懷疑,後面就會理解我的。”

柳兆衡說:“既然如此,那就一切事都等着‘理解’的那天來了再說吧。”

“我也希望那天早日到來。”說着,商繁胥從位置上起身,或許是久坐,更像是故意,他起身時晃了一晃,不偏不倚就往柳兆衡身邊倒,柳兆衡趕忙跳開,這時商濟一個箭步過來要扶住他,被他用手推開了。

看吧,果然是騙人的!

自己站穩後,商繁胥定睛看着跳離自己十步有餘的柳兆衡:“看來我們要相互理解,是得費些時日了。”

柳兆衡朝他擺了擺手,轉身就往房間裏走,眼看她關上房門,整院的燈火也瞬間熄滅,隐藏在院外的護院被商濟調離,商繁胥緊緊注視着那扇被她關閉的房門,不得不在心底再做估量,彼此間的博弈,自己如何更有勝算!

第二天一早,不等珠玉來叫醒,柳兆衡已經開門出來活動筋骨了,昨晚礙于商繁胥在場,自己新從息律濯那裏學到手的幾招來不及練習,這時趁着無人來打擾,她又憑着記憶,細細把那幾招打了一遍,她這一邊練一邊心底好笑,族兄啊族兄,你真是空有一身真本事,卻不肯動動歪腦筋啊,這幾招雖然精妙,但被你這麽中規中矩的使出來,是殺傷力大減,換做是她,什麽章法,什麽規矩,打贏才是正道理!

不過,如果息律濯聽到她這番言論,一定說她不肯刻苦練功只會偷奸耍滑了……

柳兆衡察覺身後有人靠近,一轉身對上珠玉恭順的眼。因今日要進宮拜見太後,商繁胥讓人準備好了一身淺粉色的宮裝,珠玉幫襯着給她穿上,這一身華服想必十分金貴,光是金珠做的衣扣,每一顆都有拇指大,更遑論裙擺上她不識貨認不出的諸多珠翠點綴了。

她穿戴好了,商繁胥正好過來接她,看她穿得整齊老實,雖不算光彩照人,也可稱為明媚可愛,當下大為滿意:“兆衡這是初次進宮,也不用太過害怕,只管跟在我身後就好,太後素來慈愛,她老人家問什麽你據實回答就是,有我在你身邊,沒事的。”

“那就一切聽從公子爺安排了。”她點着頭,滿心都在進宮後要吃的飯食上。

這次進宮,除了随行仆從,就商繁胥和柳兆衡兩人,商立拙并沒同行,想來是昨日進宮向太後禀報情況,已經把情形說明了。

商立拙拉着商繁胥的手一路相送到商府大門口,那模樣,不似生離死別,勝似生離死別。眼看商繁胥無須攙扶就能上得馬車,商立拙更是激動得險些掉淚:“我的繁胥啊,總算是熬過來了。”

商繁胥對爺爺笑了笑,又伸手向柳兆衡要接她上馬車,這跨上馬車本就有上馬凳,更何況,就上馬車這點高度,對柳兆衡來說,完全沒難度。

柳兆衡在馬背上輕輕一撫,身形一飄,便跳上了馬車。顯然,她是沒有要在商老太師面前藏拙的意識,原本對她的身份、來歷,商老太師就很是介意了,無奈于商繁胥的認定,老人家忍讓了,可她這露一手,瞬間就讓老人家一顆心髒又撲騰亂跳了……

這怎麽得了,原來她身手這麽好,萬一她心懷不軌怎麽辦……

一時間商立拙思慮萬千,當務之急是趕快阻止他們進宮去!

商立拙正要開口,卻對上了商繁胥泰然自若的眼:“爺爺,我心意已定,這輩子是不會和她分開了。”

立時,商立拙眼中淚花湧動,曾幾何時,自己的兒子顯忠也曾說過這句話。那年顯忠帶着一名受傷極重的女子回府,他問這女子是何來歷,顯忠回答:“是我的義妹。”

這話的意思,等同于未過門的妻子。待到這女子傷好,商立拙左右覺得她來路不明,身上秘密太多,就勸兒子不要對她用情太深,那時,顯忠對他說:“父親明鑒,孩兒此生是不願和她再有分別了,若是父親不願接受她,孩兒願意帶她離開商府,從此天涯漂泊,她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

一直以來,商府娶親娶的都是群芳譜上人,唯獨商顯忠所娶之人來歷不明,身份不詳,卻始終被他視若珍寶直至終了。

前塵過往,每每想到都叫人悵惋心碎,商立拙曾經想過,若是當年自己極力阻止,那是不是悲劇就不會發生,但依照自己兒子的性格,只怕自己阻止過後,他即刻會帶着她從家中離開,真的去天涯漂泊,下場,說不定更為慘烈……

眼看着顯忠留下唯一的兒子,這繁胥的性格較之他的父親更為決絕,而且這幾年頑疾纏身,是受盡磨難了,自己說什麽也不能把孫子往外攆啊……思及此,商立拙哀哀說:“罷了,罷了,爺爺不多說什麽了,你們快快進宮去吧。”

柳兆衡跳上馬車後,為了防止商繁胥又對自己伸手,趕快就溜進馬車裏坐好了,所以沒注意到商繁胥和商立拙之間深層次的眼神交流,只聽得這兩人,一個在表明立場堅定,一個在述說無可奈何,當她充滿好奇心想一探究竟時,商繁胥已經進馬車來了。

這一路,她不找話說,商繁胥也始終保持沉默,只是那雙充滿了哀怨與控訴的眼睛,實在盯得她極不自在,以至後來,她總算忍不住問:“公子爺,我惹你生氣了嗎?”

這簡直是明知故問,商繁胥說:“爺爺年歲大了,我們都是不能吓他了,我知道你來歷不凡,等過段時間爺爺更了解你了,你再漸漸讓爺爺知道你有多本事,這樣好不好?不然,你一來就表現得太過能幹,爺爺會擔心的,你也知道,爺爺是經過了大風大浪的人,他老人家一擔心起來,會做出什麽事,真的就不好說了。”

他的話,說得客客氣氣,也算在理,想到自己會在他家住一陣,不惹多的麻煩為妙,商老太師那裏,自己應該注意一些:“你說的對,是我考慮不周全。”

好聲好氣的講道理她肯聽,商繁胥很欣慰:“好了,說過你早晚會理解我的,沒想到,這個早晚,來得這麽快。”

柳兆衡說:“或許是我領悟能力高,也或許是你說服能力強吧,反正在這件事,我盡量理解你。”

言罷,彼此都是一笑。不久,王宮到了,下得馬車,商繁胥雖想伸手去扶她,但在她目光示意下,手又縮了回去,她一步一步由宮女扶下,當她站在他身旁,聽到他輕聲說:“以後,我會更努力讓你理解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