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和往常不同的是，邱琦還不到七點就來到了公司。
在一片漆黑的寂靜中，她悄悄按下了電燈的開關。
邱琦環顧四周，再次确定了在這個時間并不會有人來到這間辦公室後，才彎下身打開了電腦的開關。
依照她以往的經驗，同事們向來不舍得早到哪怕一分鐘，所以留給自己的時間還很充裕。
開機的畫面在眼前轉過，那個熟悉的壁紙出現在邱琦的眼前。
她和林沐已經共事了好多年，這臺電腦裏有哪些文件也早已了然于胸。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林沐的設計稿都放在E盤。
在一個又一個的文件夾的包裹下，邱琦終于找到了自己此次的目标。
那條裙子的源文件依然保留在原處，打開一看，每個圖層都整齊地排列在右下角。
如果不是因為知道實情，她想必根本想不到這一層。
于是她再次将眼神瞥向門外，在确認了這無人到來的漆黑後，将鼠标移到了文件上，毫不猶如地點下右鍵。
屬性——創建時間。
果然，比祁千瑤的整整晚了一個月。
她掏出手機，将“罪證”保留了下來，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關閉了電腦。
邱琦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反複看着兩張并列的圖片。
前面一張，是那天在祁千瑤的工作室，在無人注意到的時刻偷拍的她的Ipad。
邱琦從方才的生死時速中定了定神，随後趴在桌面上沉思起來。
這兩張圖片，以及兩個人設計的相似度已經可以說明一切問題。
但是，她真的要這麽做嗎？
從她大學畢業之後，就一直在林沐手下工作。
從實習生，到設計師，到副主管。
一天天，一步步，林沐給了她許多鼓勵和幫助。
甚至可以說是她在職業上的指路明燈。
她的朋友們許多都在職場上受到了霸淩，或者排擠。
但邱琦很幸運，不僅工作環境和諧，上司還和善體貼，甚至不惜将自己的經驗悉數傳授于她。
所以在長久的時間裏，她都覺得自己遇到了不可多得的緣分，也格外珍惜和林沐之間的關系。
邱琦歪過頭，看向那個無人的空位，和他從很久以前就擺放在桌上的水晶獎杯，內心竟動搖了起來。
她仍記得林沐拿着獎杯走進辦公室的那天，大家都忍着激動的心情，守在門口等待着他親口宣布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林沐将獎杯放在桌子上，轉過身清了清嗓子，語氣平緩地說：“這一次的最佳設計獎是我們組的。”
五年來，第一次受到認可，所有人都難以按捺那顆快要跳出身體的心，放聲尖叫起來。
邱琦自然也不例外。
渴望得到認同，渴望自己被看見，這樣的心情，她也不是不能體會到。
但是偷竊，實在讓她無法認同。
于是她就這樣趴着，直到在那扇玻璃門之後，那個熟悉的身影推門走了進來。
在四目相對之時，邱琦看到了對方眼裏的錯愕。
他淺笑着說：“今天怎麽這麽早，難得啊。”
邱琦在這句話的尾音處站起了身，徑直朝林沐走去。
和他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她轉過頭對他說：“出來聊聊。”
*
NANAME的公司大樓樓頂有一個天臺，很多人都不知道。
或許是為了員工的安全考慮，通往天臺的門常年都被鎖了起來。
但邱琦曾經偷拿到了鑰匙，并且打了一把一模一樣的。
所以在那些心情煩悶的時刻，她經常自己偷偷走到上面來。
而在很久遠的以前，她也曾和林沐在這裏互相舉杯，暢聊着各自的夢想和苦惱。
林沐說他想做出，讓大家只是看着就覺得幸福的衣服。
而她只是想像他一樣登上雜志和節目，讓遠在山村的父母能為自己的女兒感到自豪。
于是有一陣子，她把這裏當成了他們的秘密基地。
可此時此刻，她卻背對着他，不知該從何開口。
伴随着年月的增長，不知何時，大家也都變成了唯利是圖的商人。
林沐則看了一眼手表，問：“你要說什麽？快到上班時間了。”
邱琦擡起頭，凝視着高懸于頭頂的豔陽，直至那份灼熱燃燒到心底。
她緩緩轉過身，問：“其實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林沐筆直地站在原地：“問吧。”
得到允許後，邱琦問得毫不掩飾：“我很好奇，那條美人魚裙子的靈感，是從何而來的？”
林沐楞了幾秒，卻用笑意掩藏着自己的慌亂：“怎麽突然想到這個？”
邱琦一步步向林沐走近，說：“最近網上不是很多人說祁千瑤的品牌抄襲你嘛，聽說之前賣出去的很多衣服也遭到了退貨，還有很多人在網暴她。”
林沐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鞋面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若有所思地說着：“這些網友真的挺無聊的，也沒有什麽證據就信口開河。”
邱琦點了點頭，說：“是挺無聊的，但是你就不說點什麽嗎？我還以為你之前挺關照她的呢。”
林沐苦笑着搖了搖頭：“我現在代表着NANAME，不方便多說什麽。”
邱琦立馬接上，問：“是不方便，還是不敢？”
林沐不是傻子，立刻聽出了她話裏有話，皺眉問道：“你什麽意思？”
話已至此，也沒必要再做更多遮掩。
邱琦挑明了說道：“我們認識了這麽久，那條美人魚裙子，跟你以前的風格相差甚遠。”
但林沐卻辯解着：“人的風格是會變的，你自己也做了這麽多設計，連這個道理也不知道嗎？”
邱琦看着眼前的人為了逃避着什麽，而做出如此無力的掙紮，只覺得他既陌生又可怕。
她站定腳步，冷冷地開口：“祁千瑤并沒有抄襲你……”
“是你抄襲她吧？”
大樓底下人來人往，如同螞蟻搬細小的人群争先恐後地往大門湧去。
已經過了八點，原本寂靜的空氣被喧鬧所打破，即便伫立于樓頂卻仍能聽見從樓底傳來的嬉笑聲。
林沐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笑出了聲：“邱琦，你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怎麽會有這種可笑的想法？”
邱琦扯動着嘴角，回以一個尴尬的笑。
可笑嗎？
或許确實在外人聽來挺可笑的。
堂堂首席設計師，盛贊無數，在業內也是備受關注的人才。
卻去抄襲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實習生。
恐怕說出去都沒有人會相信。
無視了他的辯駁，邱琦自顧自地說道：“我希望你可以去跟祁千瑤道歉。”
初秋的風依舊如此柔軟，卻夾雜着一絲冷冽的感覺，讓她忍不住将外套攏了攏。
林沐看了邱琦一眼，卻轉身往回走：“該回去工作了。”
而邱琦的聲音卻仍在身後回旋：“你抄襲她的作品，她甚至都沒有揭發你，現在她好不容易創立了自己的品牌，卻還要平白無故地被人造謠，你覺得這公平嗎？”
林沐仍然不願停下腳步，面對邱琦的質問，他波瀾不驚：“想要公平的話你就應該去當律師。這個行業沒有什麽公平可言，站的高的人就是王法。”
邱琦覺得胸口堵得慌。
林沐沒有說錯，服裝設計本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做不出成績就被淘汰。
沒有人會念及舊情，或者因為你曾經創作過輝煌就永遠追捧你。
不斷會有新人用更驚豔的才華覆蓋你曾經創造過的歷史，成為更新的歷史。
但正是因為林沐沒有說錯，她才覺得更加郁悶。
直到林沐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她都沒有緩過神來。
她打開相冊，看着自己所拍下的證據，雙手不停顫抖着。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撥通了躺在通訊錄深處的那個電話。
沒過幾秒，對方便接了起來。
他的聲音依舊低沉而又充滿磁性：“有事？”
邱琦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們見一面吧。”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冉宵聞說：“我已經結婚了。”
原本嚴肅的氣氛被他突如其來的這句話完全打破，邱琦哭笑不得地說：“你在想什麽，我是真的有事要跟你說。”
說罷，她還補充了句：“跟祁千瑤有關。”
似乎和祁千瑤有關的事總會讓冉宵聞神經緊繃，于是他甚至沒有做太多思考，便将自己的位置報給了邱琦。
邱琦挂斷了電話，給林沐發了消息說自己要請一天年假。
随後，她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一般，癱坐在地上。
背叛曾經信任的朋友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或許她也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一樣，繼續和林沐保持若即若離的同事關系，扶持他的事業往更高的方向攀登。
但那天在工作室看着祁千瑤蹲在地上包着滿地的快遞時，她回想起了過去那些疲憊的日子。
在沒有出人頭地的日子裏，就連熬夜畫設計稿都充滿着激情。
黎明破曉前坐在路邊大排檔吃着烤串，在月光下暢銷未來。
邱琦原本以為，他還是和當初一樣，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最初的夢想。
可是他變了。
邱琦站了起來，拍了拍腿上的塵土，緩緩地推開那扇門，重新将鎖插了回去。
她看着手中的鑰匙，緊咬着下唇。
邱琦恍若失神般走在公司的那條長長的走廊上，路過的同事們紛紛跟她打着招呼，而她只是木讷地點頭回應。
在沒有人注意到的瞬間，路過一個空蕩的垃圾桶，她伸出手，将手中始終緊握的鑰匙扔了進去。
有些東西，一旦破碎，即便縫縫補補，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樣。
既然如此，幹脆就通通不要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