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十一點半的明和公館,只有冉宵聞所在的那一棟依然燈火通明。
他坐在車子裏,遙遠地望着自家客廳裏發出來的光亮,躊躇着不敢進去。
明明每一件事都是那麽合理,但他卻覺得自己仿佛像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橫豎都是錯。
他不自覺地将頭抵在方向盤上,發出如同小貓嗚咽般的聲音。
此情此景,冉宵聞不禁想到了之前在華庭集團地下停車場內看到的光景。
明明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大家卻賴在車裏不肯走,仿佛把狹小的車內空間當成了一個完美的避難所。
冉宵聞有些費解:“他們怎麽不回家?”
冉卓昊瞥了一眼,回答道:“騙家裏人在加班,然後躲在車裏,這樣就可以逃避家庭勞動了。”
那是冉宵聞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生物,便嘲笑道:“那他們結婚幹嘛?”
那時冉卓昊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如今,冉宵聞也坐在車內,聽着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尤為刺耳的蟬鳴,不知該如何面對祁千瑤的眼神。
于是他終于下定決心,不當那只縮頭烏龜。
從車庫到客廳,不過幾步路的距離。
冉宵聞從沒覺得,這段路竟如此漫長。
等他終于蹑手蹑腳地踏入自己的家門後,才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冉宵聞原本以為,祁千瑤一定會對他冷言冷語,甚至嘲諷一番。
可她卻趴在餐桌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走到沙發上拿過一條毯子,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随後坐在了她的旁邊。
她是一直等到現在嗎?
為了他。
冉宵聞趴在桌子上,仔仔細細地觀察着祁千瑤。
他覺得自己仿佛從來沒有如此認真地看過她。
也不敢看得太明目張膽。
現下,他終于有絕佳的機會,可以數清她有多少根睫毛,可以看清她皮膚的紋理,以及在逆光的陰影中顯得格外精巧的鼻尖。
他甚至忍不住想伸出手,用手背撫過她的臉龐。
從手指傳來的溫暖和柔軟使冉宵聞覺得自己仿佛在雲朵上漫步,每一下,都是如此輕盈,如此溫柔。
方才的緊張和擔憂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湧上心底的安全感。
終于到家了。
不知是不是被冉宵聞的動作驚醒了,祁千瑤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輕響,随之緩緩睜開了眼睛。
如同觸電一般,冉宵聞飛快地縮回手。
祁千瑤看了眼披在自己身上的毛毯,問:“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話剛問出口,她便有些後悔。
這話聽起來,倒是有點像母親會對叛逆期的孩子提出的問題。
然而在祁千瑤的戀愛觀裏,最要不得的就是給男人當媽。
她回想起蘇清月為數不多的戀愛中,總是對對方關懷備至,呵護有加。
不僅每天早起給男友做中午帶去公司的便當,還承擔了共同生活的所有開銷。
以至于在被甩之後,她痛定思痛,決定遠離男人,好好搞事業。
每每想到這裏,祁千瑤總覺得,愛情真的是個很可怕的東西。
會讓人迷失自我、失去自尊,甚至會在客廳裏等人等到睡着。
冉宵聞看着祁千瑤閃躲的眼神,不知為何竟覺得有些惹人憐愛。
即便她沒有開口問,他還是自覺地回答道:“我對祁書函沒有興趣。”
困擾了自己許久的問題被一語道破後,祁千瑤只覺得有一股熱流湧上她的脖子,逐漸蔓延至臉頰。
她結結巴巴地否認:“誰,誰問你了!”
冉宵聞輕笑一聲,動作舒緩地趴在桌子上,斜着頭望着祁千瑤。
從這個角度望過去,祁千瑤覺得他整個人顯得特別慵懶,如同冬日午後的暖陽。
他的語調酥軟:“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下。”
和一開始鋒芒畢露的模樣不同,現下的祁千瑤到開始扭捏起來。
她避開冉宵聞的目光,說:“我不想知道。”
“是嗎?”冉宵聞臉上笑意更甚:“我以為你等我回來就是想問這個。”
祁千瑤心下一驚。
他猜得可真夠準的。
但無論如何,祁千瑤都不會承認這種丢人的事情。
像是為了逃避現實一般,祁千瑤全然不顧因為起身而滑落的毛毯,逃似的想要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但冉宵聞卻拉住了她的手。
不知是因為冉宵聞的力道過大,還是祁千瑤重心不穩,她竟筆直地朝後方倒去。
萬幸的是,即便垂直倒下,也有冉宵聞給她當人肉坐墊。
但從另一種角度來講在,這也是一種不幸。
祁千瑤以一種僵硬的姿态坐在冉宵聞的腿上,不知該如何是好。
于是她的脖子如同許久沒有修理的發條娃娃一般,轉過頭對冉宵聞說了句:“不好意思。”
她想要起身,可身後的人卻似乎舍不得一般,雙手環上了她的腰。
熟悉的氣味鋪天蓋地地襲來,祁千瑤感覺自己的心髒快要因為過速而停止運作。
在生物神經學中有一個叫做普魯斯特效應的原理,是指只要聞到曾經聞過的味道,就會開啓當時的記憶。
所以當那陣夾雜着薄荷、檸檬和煙草氣息的味道覆蓋在她的周身時,那些和他親密接觸的回憶便湧上心頭。
漸漸地,祁千瑤意識到,自己并不抗拒這些。
相反,她居然開始期待起,冉宵聞的下一步動作。
下一秒,他是聲音從耳邊傳來:“那份協議,是不是太不合理了?”
在這種暧昧的氛圍下,祁千瑤只覺得自己的大腦已經停止了思考。
于是她呆呆地問:“什麽協議。”
“婚前協議。”冉宵聞的聲音低沉又富有磁性:“我想和你有肢體接觸。”
“也想幹涉你的生活。”
祁千瑤只覺得像是有人在用力地搖晃着她的腦袋似的,一瞬間,整個空間都在旋轉,而自己完全找不到落腳點。
她想,冉宵聞一定聽見她擲地有聲的心跳了。
這時候,有很多話可以講。
她甚至可以說些暧昧的話語,将朦胧的氣氛推向更高潮。
可她只是問了句:“你喝酒了嗎?”
好蠢的問題。
要不是雙手都被箍在冉宵聞的懷裏,她真想甩自己兩巴掌。
冉宵聞的頭發蹭過祁千瑤的頸窩,她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嗯,和冉卓昊喝了點。”
明明方才還嘴硬說着不在意,但祁千瑤還是忍不住要問:“那祁書函呢?你沒跟她喝嗎?”
“我和她見面是因為工作。”冉宵聞回答道。
“那你能別和她再見面了嗎?”剛說出口,祁千瑤就覺得自己的話很不合理,便解釋道:“我是說,私下單獨見面。”
她回想起在原石展那天和祁書函打下的賭,偶爾的,也想使下壞。
但冉宵聞沉默了。
他沒能如她所願般,爽快地一口應下。
即便是在如此冒着粉色泡泡的氛圍下,他還是沒能答應。
即便只是哄哄她。
或許正如他當初信口開河那般:即便結了婚也不會停止在外面花天酒地找女人。
祁千瑤垂下眼。
她高估了自己在冉宵聞心中的重要性,也确實是太蠢了。
明明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卻總對他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起身想要離開,可他卻抱得更緊。
“再給我點時間好不好?”幾乎是懇求的語氣,冉宵聞的聲音又低了幾分。
祁千瑤從來沒有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仿佛是一個小孩子,在苦苦哀求着那個微不足道的願望。
她想,他是真的喝多了。
祁千瑤掙紮着:“你把我弄痛了。”
但冉宵聞卻仿佛充耳不聞般,自顧自地說着:“再等等我,到時候我會一切都解釋給你聽。”
在某一瞬間,祁千瑤感覺,自己似乎能理解他的這種情緒。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有只小熊玩具。
那是她十歲生日時,院長送她的禮物。
祁千瑤晚上總是睡不好,所以這只小熊玩具可以算得上是她的助眠神器。
所以有一段時間,她總是抱着那只小熊,走到哪裏抱到哪裏,甚至連上學都帶着走。
但某一天,小熊卻從她的抽屜裏消失了。
她忘不了那一天,她拉着那位偷走小熊的那位女生的手臂,求她能還給自己。
倒不是這只小熊有多貴重,只是她覺得,她不能再失去更多東西了。
于是她站起身,轉身面對着冉宵聞。
她看到他在面對着空空蕩蕩的雙臂時,那一閃而過的落寞與恐懼。
她想,他一定也不想失去他的小熊玩具。
于是她上前一步,伸出手抱住了他。
祁千瑤将下巴抵在冉宵聞的頭頂,說:“你什麽都可以告訴我。”
負面的情緒,開心的瞬間,陰暗的想法,什麽都可以。
只要你想說,不管說多久,即便是說到天亮,她想她也不會厭倦。
但冉宵聞并沒有開口。
他只是将頭靠在祁千瑤胸口,一言不發。
要是今晚沒和冉卓昊碰面,他想他一定會非常沉溺于現下的時分。
說不定,他會立刻告白也未可知。
但是如今,要他如何開口。
他要怎麽才能在和祁千瑤告白之後,再去接近祁書函。
即便只是逢場作戲,他也不想玩弄她的感情。
所以他只能沉默,只能求她,再等一等他。
時鐘逐漸指向了十二點,但在客廳的二人都毫無睡意。
這麽好的月色,這麽好的夜晚,通通都浪費了。
冉宵聞嘆了口氣,緩緩起身。
他俯視着祁千瑤,說:“時間不早了,你明天還要上班吧。”
沒等祁千瑤回答,他便徑直走向了自己的房間。
他想,他終究還是厭倦了假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