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
一切消散那瞬,面前其實并不是什麽也沒有。
顧清瀾還在。
或者說,那只是一點沒了靈魂的傀。
風來一陣,圓滿無缺的傀身便開始皲裂,破損。
如同石木天剛同玉小仙續命那般,從外而裏,點點剝離。
但,那速度其實比先前他們見過的每一次都要快。
“傀?”師古震驚。
沐雲點點頭:“是啊,她只是個傀。即便所有人都不知道,不記得,她,自己是不會忘記的。”
“只要她自己記得,她就永遠也不會成為真真正正的那個人。”
“……”師古好一陣無語,“什麽意思,難道,顧清瀾還活着?”
對于這個問題,沐雲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他只是轉身,在灰滅的那個傀前,将目光落到遠處:“諸位,我要進去尋她,大家,散了吧……”
又說:“諸位的援手,我感激不盡,如果……我們還能回來,定會一一登門拜謝!”
說完,沐雲低頭朝衆人示意。
然而,這一低頭,卻再沒擡起來。
小明出手,在沐雲低頭那瞬将人打暈:“去個屁!就一點被動了手腳的彈|藥軌跡,就算真的有鬼,你還真當那裏面是你家後院随出随進?”
所有人,第一次全部認可了小明的做法。
人便被帶回車上。
小明通過通訊器跟強哥道:“強哥,讓沐哥死心,你知道怎麽做了吧?”
強哥停了片刻,而後聲音篤定:“我知道。”
再而後,所有人撤離,新的爆|炸将在半個小時之後開始。
這就是斷了沐雲思念的那條唯一的路。
這裏有最後的秦川,有他最後的溫情,有十門最後的複仇和擰巴,但一切,終究是要結束,也終究有結束的一日。
當斷不斷,不是小明的作風。
也一直都不是沐雲的作風。
小明自作主張,哪怕,之後遭受沐雲的追殺,哪怕這種追殺是天涯海角。
他,也不在意。
他,本就什麽都不在意的一個人。
倒計時開始……
十分鐘……九分鐘……八分鐘……三分鐘……
“不好!”強哥的聲音突然驚恐,慌亂,“沐哥不見了!”
與此同時,所有人撤離的鋪天煙塵裏,一輛機車碾碎黃沙,朝着相反的方向駛去!
那裏,有他的愛人,有他最後的希望!
哪怕,一切只是渺茫如同煙塵……
但,他要去!
因為,她說過:等我回來。
因為,他記得這句話。
因為,他也說過:等我來找你。
因為,他相信,她一定聽得見……
或許又因為,什麽都不為,他只是知道,他要去到她的身旁,哪怕只是埋骨,也要一起……
九個月後,A城迎來了第一場雪。
雪花很小,很淡,幾乎只在人察覺那瞬,這點初雪就結束了。
洛林穿着厚厚的大衣外套,急急朝着別墅深處走去。
那裏,強哥先前說,沐雲有動靜。
于是,洛林用強哥留下的直升機直接來到了這個地方。
那日,爆|炸發生時,沐雲的身影消失在廢墟之下,之後,人是過了很久才出現的,除了一些皮外傷,竟沒什麽太大的傷損。
但,終究因為不知遭遇了多少,人極度消瘦和衰敗,似乎只是有一口氣,不知何處來的那口氣,吊在他的心口。
此後,人一直昏迷。
再沒醒過。
洛林定期過來診治,雖然機體上似乎沒了什麽問題,但人一直不醒來。
師古分析,他應該是不想醒來。
這點,洛林無法反駁。
期間,明萱懷孕,肚子日漸就鼓了起來,洛林不能日日留在A城,而試圖帶走沐雲時,對方的身體也迅速出現了抗拒。
于是,洛林便只能一次次來看,只能等。
這日,明萱的産期臨近,沐雲有動靜的訊息也再次傳來。
明萱照舊坐在一旁,耐心細致地去縫孩子的一雙小手套:“你去吧。”
她說:“這裏有整個洛水,你在不在,意義不大的。”
洛林不吭聲,也不動作。
明萱便扶着腰起身,而後淡定将還差幾針就能縫好的小手套放進針線籠子:“去啊,看什麽,我從小長在洛水,雖然平時不怎麽出手,必要時候未必不如你的。”
洛林垂眸:“這種時候……”
明萱:“那人,太苦了,你去。”
這句話裏含住的千萬,便好似她回到了當初,見到大限将至卻仍舊用盡全力将她和龍千北做出妥善安頓的雨歡:“去吧,洛哥哥,你去幫他……”
洛林便被明萱推出了門。
直升機螺旋槳攪動起來那瞬,明萱的腳下,漫開了羊水。
她淡定回頭:“幫我喊人,快生了……”
因此,當洛林人在A城,剛來到沐雲身邊,指尖才切上對方脈搏那瞬,電話響起,那頭,洛水林家報喜:“明萱生了,大胖小子七斤半!母子平安!”
說話聲夾雜着嬰兒響亮的啼哭聲。
洛林的手,不輕不重在沐雲脈搏上按了一下。
那瞬,像是一個千斤重的東西,終于松了一條縫。
沐雲,也便是在那瞬醒來……
“我看見她了。”
他說。
“她一定會回來的。”
他又說。
聲音仿佛一個古稀的老人,像刀片刮過老樹斑駁的皮。
可是,沒有人告訴他的是,從秦川走入十相門終極局到現在,已經過了十一個月。
十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對于四季,還差一點,對于人的一生,也微不可提。
可是對于龍城,春夏已經輪過一遍,已經下過無數場雨,吹過無數陣風,青青的草和一些藤蔓植物已經長了起來。
廢墟之上,已經是另一種生機勃勃。
沒有人可以在那種地方,在那下面活過十一個月。
更何況,一點生命氣息都不存在。
而直到他醒來,大家才覺得昏迷和沉睡對于他未必不是一種獎勵。
沐雲醒來,整個人沒了魂魄一般,他醒着,卻又好像沒有醒着,仿佛開啓了另一種消亡。
“你哭出來吧,”吳琳去看過沐雲,這麽跟沐雲說,“哭出來就好了。”
“為什麽要哭?”彼時,沐雲坐在輪椅上,在一堆外人看來沒什麽用的東西上花着功夫,臉上挂着沒什麽心事的表情。
他将當初秦川在龍城留下的所有痕跡都找了來,他每日每夜都在那些東西中間。
吳琳嘆氣,又道:“哭出來吧,沐哥……”
“沒什麽事是過不去的,如果她……還在,她也不願意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
“可是,”沐雲道,臉上挂了點顯而易見的不理解,“她會回來的啊。”
吳琳便不說話了。
大家也都是這樣,每個人都是這樣。
所以,到後來,沐雲就不再說那句話了,也沒人再同他談起秦川和十相門,仿佛那一切從來不曾存在過。
那些發生過的故事像一場夢,他們所有人做了一場夢,夢裏有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有過愛恨和剝扯,還有個叫秦川的女孩,他同她稀裏糊塗但情真意切地愛了一場。
最後夢結束了,所有人都醒來,都在,只是沒了秦川。
一切,看似沒有任何問題。
可問題只是在于,這不是一場夢,真的有個叫秦川的女孩,是他的愛。
沐雲便變得沉默,終日坐在那些東西裏。
直到這日,天又落雪。
這不是一場敷衍的雪,這場雪,極為聲勢浩大,從入夜到天明,天地之間只是一片唰唰唰,到能看清時,天地萬物,銀裝素裹。
洛林來過電話,他兒子滿月,所有人便都去了,只有沐雲,留在宅子。
在這片純淨的天地裏,一切好像都在前行,只有他和那點思念,那點諾言,依舊塵封。
沐雲裹住厚毯,終于,放下了所有堅強的僞裝。
“說好了要回來的……”
“說好了我會等你的……”
“我過得很好,你看,很好的……”
“只是,下雪了,你為什麽還是沒來……”
……
手邊,依舊是秦川留在龍城的那些玩意兒。
它們大多是從廢墟中刨出來的,帶了不同程度的磨損。
一個真空塑封的包掉了下來。
據說,那裏留着秦川做的栗子,糖炒栗子。
據說,是他昏迷時說過的話,說要吃栗子。
據說,人在不開心的時候,吃點甜的就能開心起來。
據說,那時,一大兜栗子,除了剩下的這點,全都被秦川吃光了。
據說,那玩意兒不好吃,大多都糊了。
據說,唯一看起來正常的那些,全都被秦川挑揀好了,送到了沐雲的身邊……
可是,沐雲笑,他那時何曾說過什麽話。
只是,他此時,确實需要一點甜,好支撐這場雪落,支撐未來的等。
于是,真空塑封的包裝被拆開。
手,于是伸到裏面,抓了一顆栗子出來。
很好的栗子,卻果然斑駁黢黑,沒點本來的模樣,裹住的糖一半碳化,一半未融……
看到這模樣的栗子,沐雲的手卻忽然顫抖起來。
有種致命的撞擊朝向他的胸口,是種遲來的幸福,遲到的答案!
他小心翼翼将栗子剝開。
過了将近一年的東西,就算真空塑封,也早已硬不可剝。
沐雲便發了狠,來不及找其他工具,生生用牙咬開。
吃到幹癟栗子肉的那刻,他的眼裏放出了光,從眼底開始,接連眼角眉梢,整個人逢春的枯樹一般,漸次鮮活……
因為,他想明白了一切!
也終于找到篤定的真相!
恰時,身後一點動靜傳來,一個聲音朝他喊:“傻子……”
是朝思暮想的那個聲音。
如夢似幻一般的不真實。
可是,沐雲垂眸,含笑,一滴淚卻無聲滑落。
這麽久以來,那麽難的時候,他都沒流過一滴的淚,此時斷線了珠子一般源源不斷。
“傻子,”身後那個聲音又叫,“看雪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