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有點涼
沐雲這一睡，足睡了整整一夜一日。
其他人卻沒這麽好眠。
先是洛林，在麗姐的強烈要求下，淺睡了兩個小時，而後在天不亮時便端坐院中盯着天色瞧。
無人打擾，也沒人靠近。
直到天色大亮，日頭接近半晌，他才輕道一聲：“瞧見了……”
而後，人就回房，關門。
之後，強哥守在暗處，師古帶着小冬，小冬帶着黑蟒，黑蟒後跟着玉小仙，一起守在明處嗑着瓜子，誰來都是不能打擾。
秦川無所事事，沐雲昏睡過去後就不再說話，也只是躺屍，就躺在沐雲房間隔壁。
因此，外人看來，沐雲睡了多久，她便睡了多久。
但其實，沐雲一醒，人還沒睜開眼睛，秦川那邊的屋門就開了，人就即刻來到沐雲床邊。
于是，等沐雲睜開眼那瞬，第一眼望見的就是蹲在椅子上靜靜瞧他的秦川，至于為什麽要蹲椅子上，是因為秦川忘了穿鞋再來。
“怎麽不好好休息？”沐雲問。
秦川點頭：“睡了的。”
這話，騙人騙鬼。
沐雲便只得又道：“餓。”
秦川照舊點頭：“起來，有吃的。”
沐雲便果真起來，胸口的繃帶雪白，被松松的衣服遮了，一截長長的脖頸和半截鎖骨就在那點繃帶下愈發晃眼。
其間還有一點血紅的殘留，不知是沒處理幹淨還是什麽時候又落上，就綴在脖頸下胸口上，将一截鎖骨的頭牽住，延伸出那抹旖旎風景。
秦川便光腳從椅子上下去，拿手去抹那點紅。
整個行動都是下意識的。
她甚至無法說清，那點紅怎麽就突然那麽惹眼讓她見不得，非要抹去不可。
彼時的沐雲正在穿着外套，一只手伸進袖管，另只手還在找口子時，秦川的指尖已經落在那點紅上。
輕輕一抹。
洛林嘶了一聲。
秦川：“怎麽？”
洛林瞧眼近在咫尺的人，感受着相纏的呼吸，只是微微嘆息：“手有點涼……”
沐雲還燒着，身子雖不至于滾|燙，确實是比平日裏熱很多。
秦川便信以為真，搓熱了指尖，再去抹那點頑固的紅。
可那點紅相當堅|挺，一下兩下三下，總不能抹幹淨。
沐雲抿唇，忍了又忍，終于抓住了秦川的手。
秦川：“有點髒了。”
目光只是定定看着沐雲皮|肉之上的那點紅，像是單純的專注和執着。
沐雲柔聲：“我知道。”
秦川還是機械：“我給你擦掉，不要。”
沐雲：“秦川……”
他叫，秦川整個人有種空洞，似乎不大明白自己在做什麽，而沐雲又同她說了什麽。
但實際上，秦川很清楚，也很明白。
她只是不明白，為什麽這點紅，卻怎麽也抹不幹淨。
秦川越抹越用力，沐雲的皮膚也漸漸泛了紅。
“秦川，”沐雲于是再叫，“別急……”
“我好着呢……”
“死不了……”
而後，拉住對方的手按實在胸膛上。
砰砰的心跳聲于是順着掌心的皮膚傳遞。
再然後，心猛然跳了一下後頓住，是沐雲的唇就在那刻覆上了秦川的唇……
算不上溫柔，也談不上體貼，有種壓抑之下的急躁和蠻橫，但滿布的都是愛意。
扣抹紅點的手于是停下，有一瞬間沒了任何動靜。
而後，便是她的手按在他的胸膛，而他的手同她緊握，十指抵扣……
那個吻，出乎意料地久。
久到，兩個人都忘了呼吸。
最後時刻，是沐雲提醒：“呼氣……”
秦川才茫茫然眨眼，而後長長呼出一口氣。
四下只是安靜，無人打擾，二人這點莫名的釋放也沒再繼續。
秦川看人穿好，又圍上了一條精致的領巾，遮住那點被扣紅的印子，一雙眼才後知後覺地開始挪轉。
沐雲淺淺笑，但知道這會兒不能招了她，便只當沒看見，也不說話。
“走吧。”等沐雲穿戴齊整坐上輪椅，秦川也只是這麽淡淡一句。
沐雲想了想，點點頭：“嗯。”
“我說我們走吧，”秦川便将話說明白，“離開這裏。”
沐雲其實明白，也只慣着她：“好。”
人就開始準備起來。
但其實說是準備，并不需要秦川和沐雲做什麽，都是強哥和麗姐在忙。
大約是得了消息，主宅的門也終于打開，洛林出來，坐在秦川和沐雲吃飯的桌邊：“其實，不用趕這會兒，龍城我也是要去的。”
言下之意，可以一起。
秦川沒看他，自顧自埋頭用筷子喝粥。
筷子尖尖，粥底綿軟，哪裏能夠夾得起來。
沐雲和洛林都瞧見了。
沐雲推了碟菜過去。
而洛林接着說：“你們釣了那麽多魚，聽所洛水十年都不能再起這麽大的魚，應該是很喜歡吃的，總該多吃幾日再走。”
還說：“林家有很會捯饬魚的師傅，藥膳食養都做得不錯，你們應該還沒嘗過，我找人來，再有兩日，就能嘗個遍了。”
最後，看秦川還在挑粥，便只得無奈道：“其實……你不用覺得愧疚，沒有人會怪你，每個人的心裏都會有最重要的人……”
秦川的筷子就停在碗邊，頭照舊照着碗看。
“有什麽好東西也被你挑幹淨了，還看，能看出一朵花來麽？”沐雲于是挪開秦川面前的粥碗。
又嘀咕：“平日裏膽子那麽大……”
沒了盯視，秦川只能擡頭，沐雲就在那瞬閉嘴。
秦川卻沒看他，只是對上洛林的眼，她依舊有些無奈：“不是怕有人怪我，只是……”
洛林見人終于吭聲，自然是松了口氣：“只是，你覺得給我添麻煩了，覺得這些麻煩都是你帶來的。”
秦川抿唇，算是默認。
知道緣由，洛林也便輕松：“我不知道你們之前去了哪兒，做了什麽，但你們能在第一時間想到我，來我這兒，我很開心的。”
這樣的話，洛林其實已經說過一次。
那時和這時，他的情誼都一樣真摯：“這洛水，山好人好水好，只向來有一套規矩，規矩不限人也不限事，只限了一點，那就是中規中矩，在外不得顯山露水，在裏不得內鬥消耗。這自然是好的，畢竟林家人這一身血脈也經不起大的折騰，這樣一來，自然可将畢生精力盡量投入到醫理鑽研之中，向着那個困擾林家血脈千百年的謎題進擊。可是，前路遙遙，後路渺渺，終歸會有些寂寞……”
那日，在一張飯桌上，洛林絮絮叨叨同沐雲和秦川說了許久的話。
那些話沒什麽新意，也不大有趣，一如他這個人一般，因為身體的關系，謹慎小心，但沐雲和秦川沒有打斷，只安靜地聽。
他們能感受得到，洛林很開心，也能感受到，洛林很愛很愛這片山和水。
只是，不知為何，他人明明還在洛水，卻有了一種相當明顯的別離之意。
到最後，便是他微微濕潤着眼睛擺了擺手：“不說了不說了，說不完的……”
又問：“離龍城議事還有三天，你們果真要先走？”
沐雲看眼秦川，秦川點了點頭：“你這邊呢？明萱怎麽樣了？”
洛林笑笑：“挺好，雖然還在睡，但醒來，應該就是她本來的模樣。”
又無盡溫柔：“不論她是什麽樣，只要是她，便都是好的。”
“那麽，”秦川幹脆利落地站起，去推沐雲，“我們，龍城見。”
洛林也起身，知道留不住，也不再留人：“那麽，龍城見。”
來時的隊列重新集齊，照舊是搭了沐雲來時的直升機。
來時匆匆，走時也未必從容。
秦川回首掃眼看去，不見徐向南和阿彩。
洛林看出她的心思：“他們在叔伯那裏，已經開始治療，你放心，洛水會盡力去治。”
秦川點點頭，終于沒有牽挂，向着已經坐好的沐雲而去。
臨了，一人從遠處奔來，來到近處，竟是明萱。
人醒了，帶點慌，跑得呼呼喘，小臉也紅紅：“林洛哥哥，你別走。”
洛林回身，将人攬在身邊：“我不走。”
明萱于是安心，安心不過片刻又起疑：“你以後也不走嗎？”
機翼螺旋已經轉動，巨大的風聲很快起來，在那種風聲裏，洛林似乎回了明萱一句什麽話，但明萱沒有聽清，再想問時，洛林只是在她眉間，落了一吻。
那一吻，有些珍重。
因此，明萱并不如往日一般歡喜，只是知道，她的林洛哥哥也要走：“林洛哥哥……”
在秦川同他們的揮手中，明萱這麽問：“你走了，還回來嗎？”
咯噔一下，林洛的心沉了一沉，他沒說話，因為開口就沒有謊言。
而明萱，已經讀懂了全部的答案：“既然林洛哥哥始終要走，為什麽要讓我醒過來？”
洛林于是認真去瞧明萱：“都記得？”
明萱點頭：“都記得，像很多很多的夢。”
洛林柔聲：“沒事，都過去了，醒了就好。”
“可是，”明萱卻皺眉，“我不想醒過來。”
“為什麽？”洛林不理解。
“因為醒來，”明萱咬唇，“你就要走了……”
“或者說，”明萱擡起頭，瞧着身側将自己擁入懷中的洛林，“是因為你要走，才讓我醒過來的，對吧？”
對上明萱純淨含情的一雙眼，洛林說不出不字。
“可是，為什麽？”明萱不理解。
“明萱，”洛林愈發柔聲同她說話，近聽，就是在哄，可說出的話卻是那麽冷酷，“我可能回不來了……”
又說：“婚禮，可以不作數的，将來，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同任何你喜歡的人交好……”
話沒說完，明萱的手壓在了洛林的唇上：“我同你，是夫妻了。從今往後，我也只是你的妻，你若外出，我便等你，你若不回來，我便天天等你，天長地久地等下去……”
“所以，”明萱的聲音照舊軟軟糯糯，可說出的話卻相當有分量，“你大可以一走了之，不過，你也管不着我就在這裏……”
唇，便被狠狠吻住，洛林幾乎将明萱揉進心中：“明萱，我答應你，我一定回來……”
飛機上很吵，沐雲阖目，似乎在閉目養神。
秦川坐在一旁，瞧洛水漸漸變成一個很小的點，又漸漸淡出視野。
正有些百無聊賴，手突然就被沐雲捉住，放在掌心。
瞧眼閉眼假寐的強哥和麗姐，秦川有點不好意思，正要縮手，沐雲在她手心寫字：“疼，拉一下就好。”
字和意思只有他們懂得，是年少時經常有過的交流。
秦川便不動了，只由他握着，畢竟走得急，她其實很擔心，但不論是沐雲還是她，其實都已經有了不得不走的理由。
原本以為只是如此，沐雲卻還在繼續，在她手心裏，一點點道出當初秦川問過的那件事。
“二十一年前，在人衆制藥，研究是成了的，不過，應在了另外一人的身上。”
這裏的另外，不用多說，二人都明白，指的是那個由顧清瀾生下的孩子之外的其他人。
“誰？”秦川回了一筆。
“雨歡。”
這兩個字是端端正正完完整整寫出來的，秦川吃了一驚。
“你要知道，如果能有一種方法真的可以讓十門後人擺脫蠱人冢的限制，不當是十門後人，那時已頗具氣候和規模的鬼面人也會瘋狂。于是，裏應外合，一場混亂就那麽發生了，最後的結果便是，雨歡帶着身上融合的血脈和明萱來到洛水。”
“為什麽是洛水？”秦川不理解，“難道不應該先回家找到雨仁了卻他的願望嗎？”
沐雲搖搖頭，表示自己不清楚。
故事于是串聯，只是，在明白這個隐秘的那瞬，秦川的手卻又無意識捏緊。
沐雲于是将她的手放在另只手的掌心，一點點去松她捏緊的指節：“我說了，我不一樣，我……不會死。”
這，假得都不像一句假話。
但那時，他們倆都信了。
因為只有去信，才能繼續走下去。
沒有退路。
是夜，沐雲、秦川抵達龍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