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鐵鈍刀
桌案上的所有東西在第一時間被全部掃開,又被厚鋪吸血的棉紗葛布,再整個下沉,便是一個診療床。
夜已深,沒多少幫手,但這樣救人的景象想來在這洛水林家是常見,洛林從披衣合攏到整理齊備不過數息的功夫,再看,人就沒了夜中被叫醒的憊懶,從眼底開始,透出一種從未見過的清明。
如若不是他事先有過準備,便是他早已熟悉如此。
全程,即便沒有幫手,一切也在他的安排之下井井有條。
沐雲被擡上臺面,秦川還定坐在一旁,從破解出“不要相信嚴柏”那幾個字開始起一直突突跳沒有停下過的驚慌,突然就有了着落。
卻也是突然墜地再沒起來,整個腦海只是空濛。
準備齊備的洛林站定那刻,麗姐也已經将自己收拾妥當,二人齊齊站在沐雲身前,麗姐微微低頭:“你得有心理準備。”
洛林定了定,想到對方是誰,又慎重地點了點頭。
棉紗于是被揭開,由外而裏,最先露出的,是根根紮穩的銀針,只不過,銀針微顫,似乎其下有些沖撞是一根細針無法承受。
洛林掃眼看下,沐雲裸露的皮膚上,大塊半凝的鮮紅,脈搏跳得極快,牽動起周圍的皮膚。
然而,細看,那卻不是脈搏牽動,而是,有另外一些東西,埋在薄透的皮膚之下,正在沖撞。
“是鬼篆,”麗姐适時說明,“他将一些鬼篆封在體內,現在,有些封不住了。”
洛林皺眉,鬼篆本是字,帶巫蠱秘術的字,未見字形,并不能判定對方的攻擊性和對人體的傷害。
但若要說封在體內,那麽無論是什麽鬼篆的字,都是一種日日的消磨。
而銀針壓住的位置,是沐雲身上幾處大穴要害。
這些大穴要害,平日施針都要慎之又慎,而如今,竟全數被強行封住。
現在,洛林明白了,那封住的不止是大穴,更是斷了血脈的氣,由此将鬼篆分而治之,以免齊聚之後為害。
“是他自己封上的。”看出洛林的明了,麗姐補充了一句。
既然如此,洛林望向已經昏迷的沐雲,既然能自己封住大穴将鬼篆書控住,血脈的受損自然能慢慢痊愈,又何必……
突然,洛林頓住:“斷脈?”
麗姐點頭:“常日裏,鬼篆能按着他的約束,成為這具身體的血脈,疏引氣血。”
如今,失了控制,亂了章法,斷脈一生,人豈能長活?
好在,沐雲第一時間封住了體內流竄的鬼篆,讓一切有了轉機。
當然,這所謂的轉機也要看落在什麽人的身上,若是落在看不懂其中關竅,不了解十門隐秘的人身上,就算是醫中聖手也難以施救。
“毒門?”洛林掃眼淡定且安排妥當的麗姐,問。
停頓了片刻,麗姐微垂了眉目,點頭:“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洛林也沒再說別的,只是伸了手,愈發消瘦的指骨輕按在沐雲腕間。
果然,沐雲本身的那點脈搏幾乎要無,若失了鬼篆的疏引,頃刻就能斃命。
“我能施針,将氣血導引到正确的地方,但……”洛林猶疑,他能影響的畢竟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
換句話說,沐雲此時呈現出的狀态,一家的秘術并不足以壓制。
更何況,沐雲身上的這些古怪,最初施加之時無一不是要命的。
“我明白,”麗姐說道,“洛水林家的金針通流能疏導亂竄的氣血,但畢竟只是救人之術,其餘的,我們自有辦法。”
洛林于是側目,瞧了麗姐一眼。
麗姐苦笑:“我自然沒這點本事,但這人,你可不以常人論之。”
最初的時候,在機甲村,洛林其實就摸過沐雲的脈搏,也知道了他身體的一點狀況。
他那時的身體便不是多好,換句話說,那是洛林第一次在一個活人的身上摸到死脈。
但,他到底還活着,活到了現在。
洛林低頭,繼續瞧着沐雲:“不止這點傷吧?”
終歸要說清楚,為醫的才好施針下藥救人。
麗姐沒出聲,只是淡定地揭開了沐雲身上最後的一層棉紗。
浸透鮮紅的棉紗甫一揭開,洛林倒吸了一口涼氣。
沐雲全身是血,皮肉之下浮現出一層古怪的符文,好似有人将他周身做紙,在上面落下了道道不同的筆墨。
筆墨濃淡不一,互相裹纏,細看,便是十種。
而所有的古怪都在朝胸前彙集,不斷沖撞那處。
而那處,是一柄純黑的磨鐵鈍刀。
刀深入,顫顫不休,刀尖指向的地方,十股濃墨一般的符文扭纏在一起,幾乎就是漆黑的一片。
而在那之中,隐隐有些金色的閃動。
“金針通流?”洛林認出的同時詫異。
“嗯,”麗姐點頭,“但現在,亂了。”
又道:“你能取出來嗎?”
洛林點頭又搖頭:“刀拔不出,金針也就不能動。”
麗姐于是沉默。
來之前,她也是這麽同強哥說的。
強哥急得拍腦袋:“我來拔!”
麗姐拉住他的手:“不是誰拔的問題,是壓制不住的情況下,根本不能拔。”
“壓制?”強哥那時是這麽問的,“壓制什麽?”
麗姐便嘆氣:“十門血脈。”
“十門?”強哥睜圓了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你是說……說……”
卻始終不能說清楚。
“是,”麗姐于是肯定,“我先前也不确定,但現在看來,他體內,确實有十門血脈。”
“怎麽可能?”強哥不是十門中人,卻因為跟着沐雲時間久了,多少也知道一些。
“因為生門和殺門的雙重血脈加持,他可以将這些血脈控住,換做旁人,早就……”
……死了。
“連你也不能?”如今,洛林同樣如是說道,麗姐卻仍是不死心地問。
洛林點點頭,配出幾味藥材,在醫館的四周烹煮。
醫館四時都不斷了湯水,因此,一切都十分便利。
蒸氣噴吐的時候,藥香開始彌漫,內裏,沐雲體內的鬼篆似乎有了點安靜,不如先前那般躁|動難安。
“現在有幾門的手段可以從旁協助拔刀?”洛林問得很直接。
麗姐看了看四周:“原本有四門,現在……”
巫門的小明和甲門的吳琳離開後,除去昏迷本身屬于殺門的沐雲,現在只剩下毒門的麗姐一人。
先前來找洛林,不過是為了湊出五門,賭個五五開的勝數。
現在,麗姐看眼強哥,強哥搖頭,知道小明和吳琳仍舊聯系不上,只有三門,如何拔刀?
洛林看眼對方:“或許,現在仍舊可湊個五門。”
“嗯?”麗姐詫異。
洛林便道:“日前,有個小姑娘來到洛水,是蠱門。”
所有人便齊齊頓住,知道蠱門兩個字意味着什麽。
而後洛林掃眼秦川,不出意外的話,秦川身上至少能有一門的本事。
十門內,秘術本就兩兩壓制,互相牽絆,所以,麗姐一開始思考得不錯,四門秘術的血脈壓制下,剩下兩門天然就分高下,這其中,只要受傷的一方不是需要去續命那人,就能成功完成壓制。
這個壓制不需太久,只需片刻,刀便能拔了。
“可,”麗姐又犯難,“你我兩門……”
此言一出,現場一片安靜。
醫門和毒門,天然分列兩端,換句話說,十門之內,他們的血脈只能互相牽制對方,無法對其他門形成壓制。
“不需要太久……”洛林道。
可麗姐還是搖頭:“即便不需要太久,要想對其他門血脈形成壓制,救一人的同時,也要死一人。”
秦川空濛的腦海突然炸響一道天雷。
予門雨薇寧和奪門甲天祿,曾将血脈托付于她,并将她體內的血脈暫時壓制。
那豈不是說明,雨薇寧和甲天祿都……
什麽樣的執念可以讓人做到這個地步?
秦川沒有再想,她垂眸,閉了閉眼,似是輕輕呼出一口氣:“生殺予奪四門,我或許可以。”
話沒說全,但也無需說全。
她是生門,沐雲是殺門,她天然壓制對方。
而予門奪門,現下都有血脈在她體內,應該有用。
醫門毒門現在已經聚齊。
巫門石木天剛同玉小仙續命,自然是蠱門壓制巫門,有玉小仙在,沐雲體內的巫門秘術不說能全部壓制,但短暫壓制必然無恙。
剩下的機門和甲門,雖還不清楚具體的壓制關系,但剩下兩門,賭個八成的勝算是沒問題了。
“那麽,”一個聲音懶懶從門外傳來,“我也來湊個數,免得這混蛋死了,我機關白解了。”
正是身材高挑,只不過一頭齊肩泡面頭已經被草草紮起,愈發凸顯了五官立體的師古。
一進門,師古朝着秦川一擡手,痞裏痞氣打了個招呼:“我們家8號也來了啊!”
8號這個稱呼出口那瞬,二人明顯都是一愣。
之于秦川,這個稱呼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雖然細算時間,并沒有過去太久。
之于師古,那場關乎12個人的游戲裏,其實并沒有他,是他的哥哥,但是,他已經習慣,将哥哥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當作自己說過的做過的。
畢竟,在過去的那些年裏,逃離機甲村後,他們一直是互相作為對方的影子而存在。
秦川帶了徐向南連夜來到洛水,不過是想請洛林幫忙看看徐向南的傷。
她沒料到,曾經別過的衆人,又能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秦川點點頭,想起,似乎還沒同師古說過自己的名字:“秦川。”
師古便也點點頭,兩處默然,各自翻篇。
所謂的蠱門,果真便是玉小仙,也果然來得很快,或者說,黑蟒帶人來得很快,玉小仙實際上還沒醒。
因此,整個事情就突然奇幻起來。
秦川只是詫異,幻境中的黑蟒何至于也存在于現實之中?
不用說明情況,玉小仙卧于黑蟒上只聞了血腥便即睜眼,随即,在看清來人那瞬卻又閉眼催促黑蟒趕緊回去睡,看那嫌惡的樣子是一分鐘也不想待。
然而,黑蟒不動,不知為何,反而繞近衆人,以身軀為屏障,為衆人圍出一方天地。
于是,黑蟒合圍正中,拔刀開始。
最先動手的是洛林,用了林家不外傳的通流金針,秘術之一。
這種秘術,秦川曾在九牢幻境中見過,不過,卻只見過成品,沒見過施針,也沒有料到,金針原來是這樣的存在。
穩和準,洛林下針那刻,人和針幾乎就分不出彼此,下針時,甚至覺得四周是種靜止不動。
舊的針被取出,新的金針已經落下。
落下瞬間就浸透皮肉,不見了蹤跡。
秦川于是瞧出,這截金針,原來是種附着,當金針進到合适位置,配合洛林的家學,便可種下那種附着。
金針,便也沒了形。
覆蓋全身的金點落下那瞬,沐雲全身已經被金點連貫的一副經絡齊齊控住,經絡正中,先前的通流金針便全數被逼到傷口附近,在傷口附近形成一道金色的光。
也是那刻,洛林的手也已經放在了磨鐵鈍刀之上。
手指捏合那瞬,洛林擡眼看向衆人。
衆人會意,正欲割開血脈那瞬,玉小仙輕皺了眉,随即,牧蟲而出,幾乎是同時在衆人腕間過了一過,蠱蟲便懸在沐雲胸膛上方。
血脈由着蠱蟲齊聚壓在鈍刀外圍那瞬,沐雲胸膛皮肉之下纏繞的那團黑頓了一下,随即,玉小仙猛然壓了手腕,蠱蟲全數沒入磨鐵鈍刀之下!
兩種力量甫一接觸那刻,沐雲如同被電擊一般猛然彈起!
下一瞬,絞纏的漆黑開始分開,各自散去,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洛林全程幾乎不露呼吸,整個人有種定,淵渟岳峙一般!
握緊刀柄的手穩,聲音更穩:“起!”
刀,便被拔了出來!
竟然沒有鮮紅溢出。
細看,原有的金針正在牽扯傷口想要讓傷口愈合。
可是,直到點點金光暗淡下去,沐雲的傷口也依舊沒有合攏。
“為什麽沒有愈合?”麗姐不大理解。
“因為,這刀上帶了毒,”洛林說話的同時,已經在細嗅刀上的古怪,“抗凝血的。”
麗姐恍然:“這麽說,他體內這些東西其實是在救他的命?”
“也不盡然,”洛林道,“或許,是他還不想死……”
因為不想死,即便身體已經無法動蕩,強大的意志力還是支撐着所有的依靠彙合在了最關鍵的地方。
“既然是毒,”麗姐擡手,“我來。”
洛林點頭,随即氣竭一般坐下。
直到他坐下,秦川才瞧出,洛林此時的面容比沐雲也好不了多少。
這通流金針,雖然看起來極快,但對林家人的傷害應該是極大的。
“沒事吧?”秦川剛準備上前。
就見一個女子,濯水白荷一般恬淡,進|入剛剛解開的蟒圈,将手按上洛林的肩,低頭輕聲道:“洛哥哥,明萱帶你回去。”
洛林點點頭,起身那刻,卻看了眼燈光的方向。
秦川倒吸一口涼氣。
因為那一眼裏,洛林的眼底已經不見了燈,也沒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