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重開
幹菌是一朵一朵找來曬幹的，當然沒問題。
而上面噴了點能讓人聽話的毒菌泡的水，一般人自然也看不出問題。
因此，石木天剛微微醺躺倒在院裏竹椅上那刻，小明笑着靠了上去：“聽說你暗戀寨花？偷了奶娃子他爺的雞給她？”
石木天剛砸吧嘴，眼皮已經合攏，人介于半夢半醒之間：“放屁……寨花是狐貍還是黃鼠狼？暗戀她和偷雞有什麽關系……再說，要偷也不偷奶娃子他爺養的，那雞像主人，也精得很，看一眼都要叫喚半天引得狗來追……”
小明：“……”
剛剛炖湯的雞，說起來是比家裏養的肥一些，奶娃子他爺也已經開始清點歸家的雞。
未免觸發被動打擾，小明又湊近了些，開始一組快問快答：“鹽是鹹的還是甜的？”
石木天剛：“鹹的。”
小明：“糖是甜的還是鹹的？”
石木天剛：“甜的。”
小明：“辣椒辣還是白菜辣？”
石木天剛：“辣椒。”
小明：“早上天黑還是晚上天黑？”
石木天剛：“晚上。”
小明：“你最喜歡女人？”
石木天剛：“……最喜歡小明……”
小明頓了頓，随即：“每年你不是都在固定日子去找女人？”
石木天剛：“沒。”
小明：“沒找還是沒去？”
石木天剛：“沒去。”
小明便又靠近一些，将一點聲音輕輕遞入石木天剛耳底：“墳冢能進吧？”
石木天剛幾乎沒有抵抗：“能進。”
小明：“裏面有什麽？”
石木天剛：“巫門歷代祖先。”
祖先？小明沉眸：“怎麽進？”
石木天剛：“要血。”
果然，小明想，可是為什麽他拿了石木天剛的一滴心頭血，加上自己的血脈，卻還是進不去。
難道……
小明：“巫門成年的标志是什麽？”
石木天剛：“……”
果然，小明想，這個才是關鍵。
他便再問：“怎樣才算成年？”
石木天剛開始掙紮：“……”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奶娃子他爺的叫罵聲，石木天剛的眼仁也開始快速轉動。
小明快速道：“是不能說還是不知道？”
石木天剛：“……”
小明：“不能說？”
石木天剛：“……不能……”
“砰！”
響亮的一聲，是奶娃子他爺将一根老竹拐棍拍響在了木門之上。
石木天剛的掙紮更加激烈，眼看就要醒過來。
知道再問無望，未避免無意義的麻煩，小明咬咬牙，跨上石磨翻過後院栅欄，再次朝着墳冢而去……
身後，很快有了許許多多追擊的腳步聲。
小明詫異，在明白那些腳步聲似乎都朝着自己而來，短暫思考後他蹿上林間的一棵大樹，在十數米高度扒住樹幹往下看那瞬，小明看到了不一樣的寨子。
寨子還是那個寨子，但寨子裏的所有人此刻都變了模樣。
全身都披濃重的黑煙，只有一雙眼，于黑煙□□|出紅透的駭人的光。
速度極快，數量極多，正滾滾黑霧般朝着自己的方向追擊而來。
那時的小明并不知道，這是藥人，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變成現在的模樣，更不知道他們是本來就是這個模樣，還是，在此刻因為什麽緣故才成了現在這個模樣。
同時，寨子外圍，連通外界的所有方向，頃刻都有了某種響動，像有東西從地底生出。
小明沒有去看，知道那些古怪必定同寨子中的變化有關。
那時那刻，整個寨子仿佛連為一體，陷入某種戰鬥的戒備狀态，帶種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的亢|奮，似乎，相當着急。
而小明現在唯一能夠确定的只是，團團黑煙籠罩，如詭異巨球躍動四方的藥人內中，是神情尚未完全從菌毒中恢複，相當駭人的石木天剛。
那時的石木天剛如同剛剛掙脫地底束縛的惡鬼修羅，偏又有一身傲然如天神的偉岸身軀，因此，整個人有種詭異的違和。
很快，所有藥人便将整座寨子蹿行了一遍，最後都停在了小明栖身的大樹之下。
當所有藥人齊齊将頭擡起朝他看來那瞬，小明仿佛看到了無數嗜血的獸，正将一雙紅透的眼射|入他靈魂的深處。
小明向來是膽大如天的，也從不懼怕這些莫名的存在，畢竟，他身負巫門血脈，只待成年，便将是巫門的掌舵人，這些東西，他從血脈中帶來的就是壓制，就是不怕。
更何況，他有一個好叔叔，而他的叔叔，什麽樣的要求都能答應，也能辦妥。
可那時，小明卻有點怕了。
因為，那大抵是他第一次見識到真正的巫門，第一次看到叔叔的不為人知的第二副面孔。
他甚至有些懷疑，此刻的他，會不會才是真正唯一不正常的那個，也有些懷疑，今晚的菌兒他是不是也在不知覺的時候吃了，以至于産生了不該有的幻覺。
腳很快被兩團黑霧扯住，小明幾乎毫無抵抗地就墜在地上。
四周圍滿黑煙藥人，小明綴在正中，有種真正屬于十歲孩子的弱小無助。
而且，即便此刻停止了漫山遍野的亢|奮搜尋，但他們身上的藥煙滾動依舊很不正常，似乎時時刻刻都可以沖将上來将內中被圍住的小明撕碎。
而這一切的不正常，不用說，都來自石木天剛。
他的眼照舊沒有睜開，人還陷在方才的迷|幻之中，半夢半醒，只是整個人帶種相當的緊張。
“叔叔！”小明叫，第一次帶了點真正的驚慌。
他縮了縮手腳讓自己離那些日漸膨脹的黑煙盡量遠一些，畢竟，那玩意兒帶毒他是看得出來的。
毒雖然能解，但沒誰願意讓自己在明白知曉的情況下還要沾點不必要的麻煩。
因此，眼睛幾乎不離黑煙的小明頃刻發現，在他的一聲呼喚之後，黑煙立即發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化。
仿佛一塊石頭投入寂靜的深塘，水面上圈圈漣漪蕩開，黑煙也便頃刻柔化，甚至便是消散，從先前的劍拔弩張變得柔軟飄忽。
所以……
小明明白了，也不再怕。
在一片黑霧藥人的圍困正中，小明将頭埋在膝上，抱住雙腿，許久沒将頭擡起。
“叔叔……”
末了，小明還是叫，輕聲。
甚至，語音似乎帶了點隐約的潮濕。
“這才是巫門真正的本事吧？”他說。
“你把這些都教給我吧……”他又說。
頭上落來一只大手，是石木天剛，他的手異乎尋常地熱：“吓到了？”
小明擡頭，星月下，石木天剛已經睜開了眼，四周的藥人也恢複正常，果真便都是他熟識的寨子裏的那些人。
随即，便是高高擡起輕輕落下的一個巴掌：“以後還瞎胡鬧嗎？大冬天的菌兒是能瞎吃的嗎？現在好了，中了毒滿山跑，讓大家一頓好找！還不快謝謝叔叔伯伯大哥大嬸！”
他其實沒吃也相當明顯的可疑。
可，即便到了最後，石木天剛還是舍不得下重手，也根本沒有半點對他的懷疑。
小明破天荒很乖巧地道了謝，然後照舊還是由石木天剛馱在背上，朝着家走。
“剛剛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吧？”小明問。
“嗯。”石木天剛悶聲答了一句。
小明：“都會教的吧？”
“嗯。”石木天剛再次悶聲答了一句。
而後，二人無話。
四周只是沉默安靜，小明被石木天剛馱着，仰頭瞧着頭頂不時隐匿在高樹林冠之外的天，第一次覺得，天好高、好遠，似乎永遠也看不分明。
“如果我不在了你會怎麽辦？”
過了許久，石木天剛突然聽見趴在自己背上已經快要睡着的小明這麽問。
石木天剛笑笑，想也沒想：“去找你。”
小明再次呓語：“找不到呢？”
石木天剛：“不會找不到的。”
小明：“如果就是找不到呢？”
石木天剛的聲音盡是溫柔：“找不到……我就滿世界地找，直到……找到為止……”
快要睡着的小明，于是在即将進入夢鄉那刻，滿心滿眼地笑了……
已經在桃源村中等了許多時日的石木天剛沒來由地突然做了個夢，夢裏，依稀就是當年十萬大山中寨子裏的那些事。
大抵是最近有些營養不良，石木天剛想，第三重謎面破開後，秦川就不見了，而他和其他人都來到了桃源村中。
依舊還是原來的配方原來的味道，不同的只是，沒了吳琅那個二傻子和秦川這對活寶，生活果然相當的索然無味啊。
夢裏那點子記憶和觸感都相當真實，以至于甫一從夢境中出來，石木天剛的肩背上仿佛還有小明的溫度，而他的臉上也還帶着與小明相同的笑。
可是，笑容很快淡去。
那之後發生了什麽呢？
是了，石木天剛想起，之後，他沒有食言，用了四年時間吧，小明學會了巫門所有的本事，并在某個生日臨近那天，解開了墳冢的秘密。
而那日，也并非偶然。
因為，那日，他的阿爸阿媽，石木天剛的哥哥岩罕和實木龍康，在某個遙遠的地方，離世了。
巫門歷代有血脈牽引，即便相隔天涯，只要血脈不絕，也有一股子氣會殘留在巫門寨子中，更何況，那本身就是為了小明而特別留下的。
但那日，那縷往日不絕的氣忽然就斷了。
也是因為這點，小明可以憑借他的血脈打開墳冢，也可以憑借他曾經給過他的那點心頭血将一切很好地遮掩，不讓他知曉。
所謂的成年的标志，不過就是上已無老。
阿爸阿媽沒了，小明就自然成了唯一的巫門的主人。
他自然也就能打開那個墳冢之上的禁制。
不過如此，而已。
然而那時，石木天剛沒有料到，小明早已有了破開墳冢解開一切迷惑的心。
他太聰明，他騙過了所有人。
那時的石木天剛完全顧及不上，第一時間，他離開十萬大山，趕到人衆制藥的研究所。
可，研究所已經人去樓空，就連桃源村也已經荒敗。
再然後，不等他歸家，小明便已經離開了十萬大山，便果然如他說的一般，不在了。
而他，也便如他說過的那般，滿世界找他。
可，小明的蹤跡竟然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個世界上，好似沒了小明。
就連十萬大山寨子裏那點子巫門的屬于小明的氣，也在他離開不久之後就斷絕。
人照理應該是沒了，但石木天剛确定，小明還在。
就在某個地方，等他帶他，回家……
面前景物分明，山谷依舊，桃源村依舊還是那個桃源村，不過，卻同之前的人來人往大不一樣，這兒沒人，什麽人都沒有，說起來，倒同他當年見過的那個人去村空的桃源村差不多。
那時，他來得急，又帶着迷惑，再加上不久就感應到寨子裏關于小明的變故，是以來也匆忙，去也匆忙。
只依稀覺得，當時的桃源村，好像經過了一場巨大的變故。
遠處，烈日下，玉小仙和清水丫丫拎着籃子朝他走來。
籃子裏，不用說，又是烤得焦糊的紅薯或者土豆。
石木天剛便又閉上了眼，生活的索然和食物的寡淡讓他幾乎沒了半點生氣。
這兒到底怎麽了？
明明之前大家都在，面前就是那個藤木的牢籠，一層一層解得也正好。
忽然，人就只剩下了他們仨，研究所還在，桃源村還在，九牢也在，也在一層一層地解，可是，他們就是游離之外。
肩被人推了推，石木天剛繼續假寐，不願意醒來，不想吃那些難以下咽的食物，他慣常很挑的。
對方于是又推了推。
石木天剛照舊不睜開眼。
“別裝了，”那人于是說，“起來幹活。”
石木天剛便果然頃刻睜開眼，驚喜道：“川兒吶！你終于回來了！啥時候回來的？咋回來的？對了，這人，誰？”
他的面前，不是別人，正是灰頭土臉的秦川和一身精致的沐雲。
而面前，整個世界開始發生一種變化。
第八重幻境，解了。
而第九重，也終于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