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慮
沈寄雪迅速向後撤開, 兩人頓時面面相觑，手卻搭在長淵的肩膀沒有松開。
她感受着落在實處的掌心，眼中染上驚訝之色, “這是······怎麽回事？”
“莫非是你修為有所提升，能顯出實體了？！”
沈寄雪不明真相，真以為他是鬼修一類, 但長淵心裏清楚, 他并非“鬼魂”, 又怎會有鬼修所謂修為增長便能現出實體之說。
此等情形在之前的八次循環之中從未出現過，他一時也難以解釋。
見她神色頗為激動，長淵只好壓t下心中疑慮，笑着點了點頭, “大約如此。”
沈寄雪指尖一頓, 與他相處日久已是極為熟悉, 又怎會不知他有所隐瞞？
她一早便看出長淵有事瞞着她，初識不久不經意看向她的眼神、格外熟知她言行的默契、亦知她口味如何, 此番種種, 又怎會是一個認識不久的“陌生人”所能悉數掌握的。
但她雖察覺長淵有所隐瞞，卻也沒有多說什麽。
畢竟長淵若是想殺她，又何必等到現在, 還助她找尋栖身之所、教她如何捕殺魔獸, 早在她初入魔獸林時放任不管便是。
她壓下心中疑慮，雙目驟然一亮，高興道，“既如此, 你便能碰見東西了，你們鬼不是都會些‘法術’之類的, 明日幫我弄只腓腓獸吃吃？”
腓腓獸的肉嫩滑，烤時抹上些蜂蜜再輔以鹽巴，堪稱香飄十裏，只可惜腓腓獸警惕性極高，有點風吹草動就跑個沒影。
她只在半年前恰好遇見兩只腓腓獸鬥毆，收了一回漁翁之利，自此之後嘗嘗念叨，今日可算是抓住了機會。
長淵無奈一笑，“好······”
應下的話尚未說完，沈寄雪便覺掌下一空，原本搭在長淵肩頭的手穿過眼前身軀垂落下去，她身形不穩向前撲去，連帶着上半身都穿過了他的身軀。
兩人皆怔楞一瞬，長淵皺了皺眉疑惑更甚，但一時難以推斷出問題所在，索性暫時放下。
見沈寄雪神色閃過失落，他忍不住笑開，打趣道，“看來阿雪想吃上腓腓獸還得等些時日，待我日後修為再精進些，定讓你日日都有腓腓獸吃。”
“一言為定！”
然而還沒等到長淵查清那夜為何突然能現出實體，沈寄雪便已踏上了她注定的命運。
他抱臂立在遠處，看向那個定住沈寄雪、緩步而來的赤紅身影。
離得這般遠，那人身上的威壓仍能激起他心中戰意，方圓百裏之內的魔獸更是無一敢靠近此處，就連樹上叽叽喳喳不停的鳥都安靜許多。
他眯了眯眼，這便是将上一任神尊壓制數萬年、前任魔尊的實力所在嗎？
天生魔骨，殺生道······
他似乎在歲宵身上看見了沈寄雪未來的模樣，假以時日，她只會比歲宵更強。
神族神力強大為天生地養，魔族強大卻多為自身修行所成，神族總以此為豪，認為他們乃天地孕育誕生的聖靈，不沾六界紅塵，理所當然地淩駕于其他五界之上，神界也自當成為六界之尊。
長淵對此卻難以認同。
那場專門演給修羅王看的大戲，必須做到以假亂真，故而他們雖為演戲，起手卻皆為殺招，唯有快要傷到對方時才會收斂一二。
從前神魔兩界偶起摩擦，他與她只在後方坐陣，從未真正交過手，此次演戲反倒真刀真槍地動了手。
那時他初與沈寄雪交手便心中震驚，他的修為雖與她相差無幾，但過程中總有一瞬覺得自己落了下風，即便這種感覺一閃而過，長淵卻記得一清二楚。
可見天生神族較之靠自己努力得證己道的魔族，并未尊貴到哪裏去。
魔族修行不易，渡劫又是數道坎，千萬年或許才能得證己道，其間隕落者不知凡幾，修成大能者更是少之又少，這才讓神族産生了天生尊貴和強大的錯覺。
天道之下，陰陽相生。
人族所做太極圖便蘊含了這世間大道。
神族與魔族便遵循着這世間此消彼長、平衡萬物的規律，神族天生神力，大約也是為了牽制魔族，天道真是、下了好大一盤棋。
而修羅族便是這種平衡之中最大的變數。
長淵眼中寒芒一閃而過，怪不得鴻蒙鏡沉睡多年，卻偏偏在那等節骨眼上醒來，所謂的神魔聯手可除修羅，恐怕也是天道有所授意。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天道利用他們二人消除修羅族，冠以“宿命”之言論，打着護佑六界生靈的名義，實則是為維持此界不滅，己身便可永恒，又何嘗不是私心作祟？
長淵心中冷笑，他們二人便不算這六界生靈了嗎？
更何況，這六界生靈是死是活，又與他何幹。
“發什麽呆？”
他驟然回神，沈寄雪已到他身前，他卻毫無察覺，這本就不該。
長淵一凜，他怎會冒出那般黑暗的想法？！
甚至險些生出心魔。
看來那抹邪氣并非只針對沈寄雪一個人，而是進入此間夢魇者，皆會被抓住漏洞，進而被它逼生心魔。
可、之前八次怎沒這情形？
長淵擡手揉了揉眉心，再放下手時已恢複了往日溫和模樣，“無事，只是在想何時能給你獵一只腓腓獸吃。”
“那你可得快些，”沈寄雪背着手，笑着看向他，“說不定不用多久，我的修為便會在你之上了。”
“為何？”
長淵知她所言何意，但仍順着問了下去。
“方才那位女修士說要收我為徒，”她湊近他壓低了聲音，“我瞧她那身法衣比我爹娘曾經穿的還要好，想來修為應當不低，更何況她說我天生魔骨，百年內必定有所成就，學成之日可自去報仇，我便答應了。”
“她說三日後來接我，”她頓了頓，帶着點試探看向他，“長淵，你要随我一起嗎？”
長淵點了頭，“自然。”
歲宵看不見長淵，沈寄雪也并沒有向師尊提起他，兩人心照不宣地隐瞞了他的存在。
“手擡高。”
歲宵平日面上帶笑看不出喜怒，唯有教導沈寄雪時很是嚴肅，手裏的竹棍落在她身上毫不留情。
“慢慢感知你的靈臺，抽離出一縷神識再化為千萬縷附着于劍身，讓它細密地包裹住整個長劍，感受劍的戰意，然後抓住它們。”
長淵仗着歲宵看不見自己，距離她們并不遠，此刻聽見她的話忍不住皺了皺眉。
歲宵此時所說乃劍意最關鍵之所在，若以修為論，無異于讓沈寄雪連跨三階修成劍意，縱然有歲宵日夜嚴厲督促，讓她半年之內凝成魔丹，如今也有些太過急躁了，揠苗助長反倒不好。
他眼中浮現出幾分憂慮，卻見沈寄雪初時不太理解，反複嘗試幾次後竟真的用神識包裹住劍身。
他微微瞪大雙眼，任誰看見眼前一幕，都要感嘆一句少年英才，六界之內無人能敵。
就連他，也要甘拜下風。
長淵終于明白歲宵為何會收沈寄雪為徒，她天生魔骨，再加之年少歷經苦難，又在魔獸林中與世隔絕地長大，對“殺”的理解與常人不同。
常人謂之“殺”，或恐懼、或避諱、或退縮，亦或通過“殺”來達成目的，然而于她來說，“殺”并無其他含義。
她既不因此而心生恐懼，也不會因此而心生退意，甚至心中毫無波動。
萬物不過心，則萬物在她眼中，皆可殺。
他恐怕也不例外。
她确實是最适合修習殺生道的人選，也合該天命如此，在她即将隕落之際，為來日魔界尋到了一位明主，亦為魔界的興盛奠定了基礎。
又或許，是天道冥冥中操縱了此間一切。
神魔對立、此消彼長，甚至他們二人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天道所為。
長淵心頭一緊，即刻閉目穩住心神，将腦海中逐漸加深的懷疑壓下，卻未曾注意腳邊悄然爬上的絲縷黑氣。
沈寄雪有魔族血脈，因天生魔骨并不會産生心魔，修為自然一日千裏，半步渡劫之時，歲宵終于将她帶到了萬魔窟前。
“阿雪，為師已沒什麽可以教你的了。”
沈寄雪越過歲宵的背影，看向眼前常年籠罩着迷霧的陰森洞窟，洞旁刻着的“萬魔窟”三個字斑駁古舊，瞧着至少有數千年之久了，然而其間蘊含的玄妙劍意卻仍未消散。
“今日帶你來此，便是你修成殺生道的最後一步。”
氣勢逼人的魔尊轉身，眸中寒光閃爍，讓人不敢直視，“屠盡萬魔窟邪魔，待你得證己道之日，便是出此窟之時。”
沈寄雪瞳孔一縮，師尊曾給她講過萬魔窟，那是一個比魔獸林還恐怖的地方。
而現在，她讓她進去。
“若不成，便會被裏面的萬千邪魔吞噬殆盡。”
歲宵并沒有給她思索的時間，她緊緊盯着沈寄雪的眼睛，語氣極為冷酷，“為師給你兩個選擇，進去、或者被為師殺死。”
沈寄雪陡然想起，她的師尊，也修的是殺生道。
她緩緩俯下身，拱手拜別，“十年為期，我定不會讓師尊失望。”
随後轉身步入洞窟。
然而進入t的前一瞬，她極隐晦地瞥了眼依靠山壁立着的身影，那意思是——
不要跟着。
她此去兇險萬分，裏面的情況又尚未可知，雖與師尊定下十年之期，但能不能活着出來她心裏也沒數。
可誰知前後腳的功夫，那人便跟了進來。
沈寄雪輕啧一聲，就知道說了不聽。
她召出折九霄擡步走進迷霧，睨了眼身後的長淵，唇角微微勾起，“跟緊些，丢了我可不負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