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相流轉
字符流轉不過一瞬,快到根本看不清。
但,雨仁別無所長,唯獨對數字和符號的記憶力驚人。
于是,他記住了那一閃而過的符號,雖然那時的他并不知道那是什麽。
符號很怪,不屬于雨仁認知中的任何一種。
像很混亂,但實際上,他又能明顯感覺到一種規律的美感。
雨仁一時呆住,如同先前的每一次一樣,他沉浸在那組字符中,渴望分析出字符之間的關聯抑或秘密,忘記了時間、空間和自己。
“小叔叔,”囡囡還在叫他,搖了搖他的手,“你聽見囡囡說話了嗎?”
小小的手,沒有什麽生氣,有種寒涼從內裏透出,緩緩将皮肉變得冷硬。
不再像以前,小貓爪子的肉墊一般軟乎乎。
聲音和畫面往往沒有觸感的刺激來得強烈。
在囡囡拉住雨仁的手那瞬,他回過神來。
“小叔叔,”聽見囡囡還在叫,“你聽得見囡囡叫你了吧?”
雨仁點頭。
帶種心疼。
【……小叔叔不好……】
有種聲音埋在心底,卻沒有辦法發出世人可以聽見的聲音。
“不怪小叔叔的,是囡囡不好,”囡囡竟然能夠聽見,“囡囡只是不懂得,小叔叔為什麽不數數了呢?”
【……是小叔叔不好……】
雨仁卻還只是這麽想着:數數,不重要了,沒有意義了。
“怎麽會沒有意義呢?”囡囡糯糯甜甜的聲音繼續,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她說話一向就是這樣,有着超脫同齡孩子的清楚,“囡囡在聽啊……”
【……囡囡……】
雨仁蹲下,将囡囡摟進懷裏:【讓小叔叔走,你們都能好……】
“小叔叔,”囡囡的聲音貼在雨仁耳邊,“囡囡在聽啊,囡囡看得見也聽得見,以後……”
“小叔叔讓囡囡住在這裏好不好……”
“只是……囡囡怕黑,小叔叔常來看囡囡好不好……”
囡囡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語速越來越慢,到最後,她緩緩閉上了眼,這片世界于是終于一片黑暗……
只是末了,她的眼底總還有一點光,那光不是別的,正是一閃而過的,方才雨仁記下了的符相……
雨仁的監測設備上傳來重新平穩的機械音。
而囡囡的,變成了一道再沒有起伏的直線。
蟬蛻鋪天蓋地地落下,透明的蛻殼之上,是四散飛天、聒噪嘶鳴的新蟬。
這一年的夏天,尤其漫長,好似再也沒有過去……
“第六重幻境破了。”沐雲道。
秦川點點頭。
不再追尋莫名打開又莫名結束的九牢幻境。
因為她知道,一切正在以某種方式抽絲剝繭地展開,她雖然不明白內裏的運轉邏輯,但只要有點耐心,她相信一切會很快揭開。
唯一的問題只是,沐雲配合乖順得有些異常。
除卻沐雲同樣對這些事情感興趣之外,不用深想,秦川也能明白對方的另一企圖。
那便是,将她困在九牢中的某個地方。
秦川半點不懷疑,這個九牢中,一定有一處是為她而存在的。
因為,只要她無法離開,那麽,無論知道多少,涉獵多少,也都不重要了。
秦川明白的,從一開始就明白,但是一如她和幕後那個第三只眼都無法辦到的一樣,他們無法甩脫沐雲。
這個九牢這些幻境,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甚至于,随時可以開出新的幻境。
毋庸置疑的一點是,即便兩人在沐雲尚未識破的時候聯手,也只能勉強做到讓沐雲投鼠忌器,也只能做到在仨人之間撕扯出一點微妙的平衡。
不及蟬蛻落地,面前便又掀動起另外一種聲響,空氣中有股古怪的氣息,秦川覺出一點點熟悉,但卻沒辦法及時鎖定。
像帶着煙火香氣的某種粉末。
揮手掃開将落不落擋住視線的蟬蛻,秦川看見,九牢的第七重生出動靜,一些小小的繭蛹倒垂在那些枝桠藤條上,簌簌地抖動。
一開始只是很少的幾只,極短的一點時間後,所有的繭蛹都開始簌簌的大幅度抖動起來。
很快,一種小小的昆蟲鑽出繭蛹,在無風的九牢之上,慢慢伸展出超長的翅膀,而後,幾乎就是翅膀展開的那瞬,一張張老态的鬼臉躍然其上。
所有的鬼臉打開,面前鋪展開一幅詭異的畫面。
是鬼面蛾!
這東西雖則詭異,但卻不是見不到,除卻視覺上的震撼外也算不得太過稀奇。
然而,鬼面甫一鋪成,所有的鬼面便都頃刻活過來一般,閉着眼睛發出尖叫!
尖叫聲頓起那瞬,鋪天蓋地的鬼面蛾朝着秦川和沐雲撲來。
而後,便都在那瞬睜開了眼,眼底,正是先前囡囡眼底那一閃而過的符相,只不過,各有不同……
第七重幻境,開了。
相同的一聲尖叫後,女人|胯|下的的嬰孩終于平穩降生。
足足三日三夜的折騰,女人早已精疲力盡。
此時最後的痛楚下,一切仿佛終于解脫。
然而,抱住嬰孩起身的穩婆,面相卻在那刻起了變化。
不是別人,正是雨薇寧。
秦川皺起了眉,不及出聲,沐雲點點頭證實她心中的想法,那個剛剛千難萬險生産的人,确實是她的母親,顧清瀾。
這是什麽時候?
難道又接回了第五重幻境,十門聚齊人衆制藥的研究所,顧清瀾腹中正懷了七個月大的孩子?
那麽此時,應該是那之後不久,顧清瀾生産?
秦川的目光幾乎頃刻就落在了孩子身上。
孩子不哭不鬧,臍帶還連在顧清瀾的身上,卻明明白白,是個男孩。
秦川再一皺眉,眼底的疑惑愈發濃重。
她試圖在剛出生孩子的臉上找到同沐雲相似的痕跡,然而,終究只是枉然,因為,她根本不确定,自己記憶中沐雲的長相到底幾分真假。
時間似乎有些錯亂,一如顧清瀾眼底的錯亂。
她起身探抓,快如閃電,雙手幾乎合抱嬰孩那瞬,雨薇寧和新出生嬰孩的身影暗了一暗,只是一種視覺上的頓挫感,随即就出現在了顧清瀾的身側。
雨薇寧将嬰孩的臉朝向她:“看看,這是你懷胎十月,辛苦三日三夜生下的孩子,他還不會說話,等會說話了,要叫你一輩子的娘。”
方才電光火石之間的那瞬變化,秦川和沐雲瞧得明白,顧清瀾就更是瞧得明白,那是蠱門的手段,化蟲。
玉小仙曾經不止一次親身示範過,第五重幻境中,有人也曾在研究所內分|身化蟲,也是因為看到這點,本已經成功離開的雨歡決定回去。
而第五重幻境,就停留在了雨歡和十門後人聽聞顧清瀾換血重塑十門血脈的那個地方。
“你想說什麽?”顧清瀾相當彪悍,自顧自拿起了剪刀,将牽縛孩子的臍帶剪斷,有條不紊為自己做着處理,娴熟得不像是第一次,只手卻有些抖,連試數次之後才成功。
“我也有一個孩子,他也是我辛辛苦苦懷胎生下的,管我叫了二十八年六個月零四天的娘,他叫雨歡,不知道生門主見過沒有?”
“你先前說什麽?”這會子功夫下來,顧清瀾忙完了手頭的事,開始聽雨薇寧的話頭,卻不答反問。
雨薇寧頓了頓,而後道:“我說這是你的孩子,雖然還不會說話,還不會管你叫娘,可母子連心,你該是懂得失去孩子的母親的心情……”
“你說将來他會說話了,要叫我一輩子的娘?”顧清瀾出聲打斷,語氣說不上來的清淡。
雨薇寧覺出一點古怪,不及深想,顧清瀾便又道:“你大概來得晚了,還不明白我的意思。”
雨薇寧看看手中的孩子,看看滿身是汗,幾乎脫了人形的顧清瀾,不太明白:“什麽意思?”
“因為他不會叫我一輩子的娘……”顧清瀾看着雨薇寧,好似看着一個答錯了題的孩子,“此生此世,他都不會知道自己有個娘……”
“他只不過……”顧清瀾繼續,“是我的一個試驗品。”
還說:“你想要,便拿去,這樣的孩子,我想要多少能有多少。”
雨薇寧大抵是被這三句話震得定在了當下。
可實際上,被這三句話怔住的又何止是她。
秦川幾乎忘記了呼吸。
是沐雲,第一時間拽住了她,将人拖離!
這突發的一下,沐雲頃刻嗆咳起來,臉色白得吓人,先前二人關于沐雲身份的猜測,此刻再次綻出迷霧重重。
也是那一愣神的空檔兒,顧清瀾暴起,将嬰孩搶回懷中瞬間化蟲,頃刻同雨薇寧之間拉開相當的一段距離:“你要去看你的孩子便去,只是,他未必願意同你離開。”
說罷,顧清瀾帶着嬰孩化蟲消失在房間。
只在門邊的牆壁上,留下一道血紅的手印。
原來,她也已是強弩之末,方才多停留的那刻,不是專門為了留這句狠話,而是真真正正沒了力氣。
當然,他留這話卻也不假。
雨薇寧用了不大點功夫找到這兒,卻花了許多心思,甚至封了血脈,僞裝成一點痕跡不露的穩婆來到顧清瀾的面前,也仍舊無法接近雨歡所在的那個高層研究所。
而此時,她卻在顧清瀾一句話後,輕輕松松就見到了雨歡。
“歡兒~”
雨薇寧難免激動,雨歡離家六月有餘,一開始還能正常寄回報平安的信,一個月後,信就不正常起來。
那時,雨薇寧就留了心思,在信裏留了巫門手段,成功追擊到位置,而後,他将雨仁托付給甲天祿,外出尋找兒子雨歡。
如今,終于找到兒子,她再不松手:“走,跟娘回家。”
“娘,”雨歡卻不動,只任憑她拉着,“我不走。”
“你說什麽?”雨薇寧震驚,她一直以為雨歡是被囚|禁的,而雨歡不複先前的精神偉岸,帶種憔悴萎|靡便是明證,“你不走?”
“嗯,”雨歡堅定,“娘,我不走。”
說罷,脫開雨薇寧的手:“娘,你走吧,仁兒托付給你我放心。”
雨薇寧頓住,而後,看雨歡果真不再回頭,朝着來時的方向回去,主動走回研究所那常人難以接近的深處。
“歡兒!”雨薇寧追上去,“你怎麽了?”
雨歡腳步沒停。
“歡兒,你不回去,你想過你媳婦兒嗎?她生病了,在醫院住了很久,難說……”
好不了……
腳步依舊沒停:“她的病娘心知肚明,她過不去的。”
“好,不說你媳婦兒,那仁兒呢,他才四歲,你也不管了?!”
腳步頓了片刻:“娘,仁兒跟着你,我放心。”
說罷,雨歡擰開門把手,閃身走入研究所的深處。
門就要關閉那刻,一只青筋盤纏、骨瘦嶙峋的手突然緊緊拉住把手,将門扯個大開:“好!很好!你既然不走,我也不走!我倒要看看,是什麽東西迷了你的眼,讓你不顧妻兒老母,也不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