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死回生
捉住秦川手的沐雲,言笑晏晏,好像他一直就在她的身邊,從未離開。
“你去了哪裏?”秦川下意識地問。
卻覺得有些難為情,便又問:“麗姐的女兒是桑仐?”
問完還覺得生硬,便再問:“他們呢?同你在一起還是……”
人突然就被拉入某個懷抱。
談不上多麽溫暖,卻帶着她熟悉的,好聞的氣息。
這麽多年,他們之間錯過很多,但年少喜歡過的東西,卻一直沒有變過。
她說,她喜歡陽光曬過的衣服的味道。
他的衣服上,便一直都是這樣的味道。
此時夜深,加之出入四重幻境都是些陰暗詭谲或者強忍的離別,她似乎已經許久沒有見過陽光,沒有聞過陽光的味道。
他再來,身上便帶着這樣的氣息。
這很簡單,并不難得。
但,只有他們互相才懂。
他從來都是這樣,給的不多,卻恰恰好。
秦川愣住,不知道該怎麽辦。
沐雲的氣息輕落她後脖頸,帶着鼻音:“你問這麽多問題,是想我先答什麽?”
秦川便閉上了眼。
她那時想,什麽問題不問題,都見鬼去吧。
她現在,只想這麽安靜地靠一靠。
即使,明知他們之間,僅有的那點信任根本支撐不了這麽一個久別的相擁。
但那時,他們倆誰也沒有說破。
任憑這個莫名的,不知為何而起的擁抱持續了很久。
“受傷了?”抱住秦川的手臂上明顯有濡濕感,沐雲抽手見紅再朝秦川側腰看去時,見了那個可怖傷痕。
當下,他伸手覆去,按在秦川側腰的傷上。
也是這麽一留意,沐雲發現,秦川身上到處都是細小的傷痕,有燒傷、擦傷,雖然不大,但現在都顯出厲害來,腫的更腫,脹的更脹,流血的則流得愈發多。
好像一下子全都發了起來。
“不同幻境之中時間不同,流速也不同你知道的吧?”沐雲問,語氣仍是平常,照舊慢條斯理。
秦川卻好奇擡眸,瞧他一眼。
他這樣說話,旁人或許聽不出,但秦川聽得分明。
他,不高興。
可,為什麽呢?他有什麽理由不高興?
覆在側腰的手帶着淡淡的,正好合适的體溫。
不知是不是錯覺,秦川竟真的覺得好受了一些。
瞥眼時看見,沐雲也能牽動那些傷口上冒出的黑煙,秦川愣了愣,下意識點頭。
“那你覺得,不同時間流速下受的傷到了正常時空會怎麽樣?”
秦川看眼側腰的傷,傷在自己身上,她當然有感覺。
可與此同時她也發現,那些本來細小的傷口,此時卻流起血來,看起來倒比側腰這一刺傷要厲害些了。
秦川略略思索:“九牢中的幻境相對于這一層屬于下一層對吧?那裏面的時間流速應該比這裏還慢?”
所以,出來後,已經處理過的側腰傷口在更快的時間流速下加速愈合,而那些新近受的細小傷口卻看起來更嚴重。
僅此而已。
沐雲:“知道還這麽胡鬧。”
依舊慢條斯理,帶着點溫潤的不易讓人覺察的縱容和擔心。
“你這麽擔心做什麽……”秦川不理解,頓了下,卻沒接着這個話頭,而是改口道,“腰上比較厲害的這處我已經處理了,至于其他的,本就不打緊。”
說不上是解釋還是心虛,她那時覺得,她得說上這麽一句。
因為,她能覺察,即使知道自己沒什麽大礙了,沐雲還是不高興。
可,還是那個問題,為什麽呢?
明明,很沒道理才是。
這九牢,這一連串的局,恐怕就是沐雲的手筆,就算不是,也跟他脫不了幹系,而為的也不過就是再次困住她。
當然,并不需要把話說透,沐雲也知道她頓住沒說的那句話裏斷掉的意思。
而這,便是橫亘在他們之間,永遠也扯不清楚的話題。
是以,一句話,再次将兩人之間的關系打回原點。
四周于是默默,秦川看沐雲将她身上萦繞的黑煙點點牽離,看身上的傷開始愈合。
“那些是什麽?”
“是傷。”
“你覺得我瞎?”
“這是幻境,”沐雲便又道,“看見什麽都是有可能的。”
“你可以不告訴我,甚至可以同我編故事騙我,”秦川聲音淡淡,“倒用不着真把我當傻子。”
沐雲的長睫便蓋了一下眼,而後道:“都知道你聰明着呢,誰還能把你當傻子了。”
顯然,沐雲不想說。
秦川自然也不追問。
然而,意外的是,沐雲不知怎麽的,竟接着道:“人有的時候能看見一些不屬于他們這個世界甚至是維度的東西。”
“什麽意思?”秦川不理解。
沐雲:“如果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些人,他們能看見別人身上不同的氣,而受傷的那些,就是這樣的煙,你信不信?”
“只是看見?”秦川瞧沐雲毫不掩飾地牽動黑煙,又将黑煙吞噬于指尖,并不順着他的話頭往下答,“還能牽制化解為人所用吧?”
沐雲笑笑不說話,秦川便又問:“什麽人?”
沐雲好問好答,看起來脾氣和态度都相當好,說的卻都是屁話:“某些門徒。”
“生門?”秦川道,“還是殺門?”
“大概吧,”沐雲貫徹屁話文學,“當然或許還有其他……”
不等沐雲說完屁話,秦川已經開始分析:“十門各有秘術,如果生門和殺門能夠看見不同人身上的氣,又能夠牽制化解的話,這是否意味着,生門和殺門的秘術同治療有關?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起死回生。”
沐雲掀擡起眼,終于不再說屁話:“就算這是幻境,講鬼故事也是要考慮邏輯的。你覺得你說這些,可能存在嗎?”
秦川笑笑:“那便,真講點鬼故事吧……小啞巴的存在,你怎麽解釋?”
沐雲看眼地上的細沙:“小啞巴又怎麽招惹你了?”
秦川不理他的玩笑話:“小啞巴明顯不是活物,卻能容納你的精神體存在其中,而你的精神體進入後,小啞巴便同常人無異,混在人群之中,竟沒人瞧得出……他的身體甚至都不屬于同一具屍體。”
桃源村密林中,沐雲曾脫身小啞巴身體,朝秦川撲來,擋住了蠱蟲的攻擊。
而之後,是秦川将小啞巴身體背出密林,該知道的,她早就知道了。
“我說過了,”沐雲淡淡,“這是幻境,只要想,什麽都可以存在。”
“可問題是,”秦川步步緊逼,“組成小啞巴的屍體确實存在,我見過……”
這話一出,便真的是講鬼故事了。
四周無光,只餘月色,不明,倒也不太暗,環境氣氛都到位,秦川自然還是繼續煞風景:“糖果局中,那些被蠱蟲埋在地底的屍體裏,有他的局部。”
“我一直好奇,你是用什麽法子做到這一切的,為什麽又要多此一舉?”
“合理推測一下,這是否就是生門和殺門的秘術?如果是,那麽,豈非就是……活死人、嫁百骨!而你之所以要這麽做,大概是這局裏有你不能見的人,那,會是誰呢?總不會,真是我?”
沐雲擡眼看秦川,帶相當驚喜地:就是這樣你真聰明!
但秦川冷笑,知道這根本就還是屁話。
如若不能見她,此時何必連裝都不裝了。
這裏只有她,恰恰可以排除,沐雲不能見的人并不包括她。
那麽,是誰?
石木天剛、玉小仙、清水丫丫還是某個別的存在。
“哈……”沐雲笑,不置可否,“你總這麽步步緊逼地問我,我哪裏能夠知道所有,不如,你先告訴我你怎麽受的這些傷?”
秦川便知道,她再次觸到了他們之間跨不過去的那條線。
雖然不确定沐雲這話裏有幾分真假,秦川卻還是将先前在第四重幻境中遭遇的一切告訴了沐雲。
“幻境裏有高手,”直到秦川說完,沐雲才道,“還不知道是誰,不過已經讓人去查。”
“第四重幻境中,你們沒有跟來,就是這個緣故?”
“嗯。”
“那人要做什麽?”秦川問,閑聊一般。
沐雲笑,不答:“我發現只要我在,你就一貫偷懶。”
“嗯?”秦川下意識歪頭去看他,随即明白對方所指,便道,“都找玉安岚?”
“你看,”沐雲便道,“明明只要一動腦子,就什麽都能明白。”
“倒也不是都能明白,”秦川道,畢竟她所知有限,據有限信息分析緣由,多半難以找到真正原因,“這麽多人都找玉安岚,而玉安岚又設了個九牢将自己困住,到底,為了什麽?”
“或許,”沐雲道,“有沒有一種可能,不是玉安岚将自己困住,而是,別人将他囚在此處。”
“困住他?”秦川不解,“做什麽?”
“蠱門主玉安岚身上,有十門的一個秘密。”
這一點,秦川聽石木天剛和吳琅都說過:“那個束縛十門的命門?”
“嗯。”
“是什麽?”
沐雲搖頭:“我哪裏知道。”
他說得誠懇,秦川卻聽得牙酸:“你也見過玉小仙那樣,什麽樣的能力可以困住蠱門主玉安岚。”
“世間所有存在都是相生相克,他能化作萬千蠱蟲,便也有萬千蠱蟲也逃不了的存在。”
比如,命。
秦川了然,不再說話。
“你說你在幻境中見的桑仐是男孩模樣?”沐雲問道。
秦川點頭。
沐雲便又道:“麗姐确實有一個孩子,不過,如假包換的女兒。”
“确定?”
“嗯。”
“桑仐?”
“嗯,”沐雲再次點頭,“是她,毒門向來随女不随男,那層血脈只會在女孩身上顯現。”
“門徒血脈?”秦川問。
沐雲瞧了瞧她:“嗯。”
“你先前說過毒門沒有門派,為什麽?”
“具體原因不清楚,但毒門向來獨來獨往,從無旁支和多餘門人,說起來,”沐雲微頓,“十門中人多半都是如此。”
“十門?”秦川問,“你都認識?”
沐雲瞧她一眼,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就着她的幻境道:“你之所以看見男孩模樣的桑仐,大抵是因為她渴望自己是個善良懂事的男孩,以此滿足她父親的期待,同時,她大抵也期待所有被她害死的人都還活着,雖然這些人早就該死。”
“當年?”說起這個,秦川的聲音低下去,桑仐做過什麽她不知道,但孩子那雙眼,她始終不能忘記。
“事情大抵同你看見的那些差不多,不過,作惡的村民雖然即将迎來法律的制裁,但桑仐覺得不夠,在人來之前,她屠了村,用毒,”沐雲道,“等警察到時,村裏只有一個沒受難的活人,就是麗姐,她被帶走,我見到她時,她已經在牢|裏待了五年。”
秦川垂眸:“幻境都是借由某個記憶節點開始的,可在那裏,我卻分不清哪裏是開始,哪裏是終結,我只知道,孩子是愛着母親的,而母親……”
那個故事像那些首尾相連的房子,看不出開始,找不到結尾,雖然處處都是門,卻沒有一扇門可以直達目的。
它們像困住人心的重重迷霧,只有燒幹淨那刻,才無所遁形,可真到那時,卻又什麽都不存在了。
“除了起始的那個節點之外,幻境中的一切都不用當真。”
“可,”秦川回憶,“沒有起始,也沒有終結……”
她像個過客,去了,看了,走了,沒了。
“而且,”秦川始終不理解,“幻境借由某個記憶節點延伸出後面的故事,這些故事甚至能騙過無根子,靠的難道不是對人內心的精準琢磨合理展開嗎?”
“你,想說什麽?”沐雲問。
秦川搖了搖頭:“我并沒有找到那個節點,但幻境解了。我不明白……”
沐雲卻聽懂:“你覺得只是有人想單純讓你看到這些,而這,就是設置九牢那人的目的?或者說……就是解開玉安岚手中十門徒命門秘密的關鍵?”
換句話說,沐雲繼續:“有人把謎面給你,借你的手解題,你不知道謎面背後是什麽,甚至不知道是誰。”
秦川沒吭聲,擡眼看向沐雲,裝不下去了:“你坑我無數次……”
她說。
“這次……”
“換我算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