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而複歸
打了個盹的功夫，麗姐從一個很淺的夢中醒來。
夢裏，依稀就是若幹年前燃起就再也沒有熄滅過的那場大火。
她擡手看向自己的掌心，掌心微微泛紅。
這一次，似乎比任何一次都真實。
內裏，沐雲似乎有了動靜。
她合上掌心起身前去查看。
按日程，再過幾天，所有人都要前往龍城。
龍城鬼面議事，是十相門終極局開局前的慣例。
但這一次，不同。
具體的道理她不多打聽，只知道，沐雲的身子還沒好，卻在今日将自己封進暗室，開了個陣。
這陣，旁人大抵瞧不明白，她卻知道一些。
沐雲，想借命。
同天地、同鬼神，抑或，同某些死去的靈。
這法子，她見老輩中的高人用過。
用得好了，能克傷化殘，絕地求生，用得不好，極損陰德，身子會變本加厲地垮下去，藥石妄靈。
沐雲的身子本就不好，這次舊傷來得異常兇險，這幾日的靜養很關鍵，前往龍城之前，他至少需要提前恢複七成。
先前，他積極配合治療，給啥吃啥，也聽話靜養便是因為此次龍城之行意義非常。
所以此時，麗姐自然不放心，就多少看顧着點。
暗室無光，也沒多餘動靜，只一種風聲，利刀裂帛一般，淩厲。
沒有猶豫，麗姐腳步很輕地朝着暗室入口走。
她确認自己沒發出一點聲音。
但臨了，暗黑地面和腳下分界處，一道勁猛罡風殺到腳下！
地板頃刻炸裂，留下深深的刀斧劈砍痕跡！
麗姐愣住那瞬，身後有人靠近，單手朝她腰後遞來，速度很快。
是個男人！
不知道是不是剛從先前的夢中醒來，麗姐有種戒備，當下回身朝人踢去！
卻也帶點懵怔，因為，她竟然沒聽出，身後的來人是強哥。
其實，能近沐雲身邊的人都帶點底子，她瞧得出來，別人自然也瞧得出來。
雖然不知道沐雲具體在做的是什麽，但他今日有局，大家都心知肚明。
強哥不防麗姐貿然出手，險避開時還是伸手将人拉離暗室：“那是陣。”
靠得近了，多少就能明白一些。
“嗯。”麗姐無心答應着，讓開強哥的靠近，合眸蓋住眼底那絲讓人容易起疑的疏離厭惡。
而後，想起方才的驚險。
罡風就殺在她的腳下，仿佛利刀狂劈而來，暗室內裏，即使不見一點光亮，仍然可以感覺，千萬刀鋒正在其中裹纏、劈砍！
“裏面有人。”麗姐道。
“不，”強哥很穩，“不是人，困了個精神體，很強大的精神體。”
麗姐：“誰的？”
強哥搖頭。
淩厲風聲持續很久，到了，是沐雲，單手掀按機關，打開了暗室的門。
所有人都來了，麗姐、強哥、打着哈欠的小明和意外穿戴相當齊整的吳琳。
沐雲一如既往，雲淡風輕地立在暗與明的交界處，看着幾人笑。
他的笑有種魅惑，讓人甫一看見時，覺得這不過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連笑，也帶着被命運良善對待的溫柔。
但其實，他的臉色有點白，即便帶着這樣的笑，麗姐也微微皺眉。
沐雲知道瞞不過，止住想要上前的強哥後，便将目光轉向吳琳：“人帶出來了，後續麗姐會安排，找人去接一下。”
吳琳抿緊的唇終于張開：“我去吧。”
沐雲看她，沒有說話。
這一眼很深，好像藏了很多情緒，但落過去時，卻又極輕淺，是他慣有的那種不經意。
可就是這樣輕的眼神，吳琳卻始終回避，沒有擡頭，像做了什麽錯事。
末了，還是沐雲，清淺一笑道：“好。”
吳琳扭身就走，沒有多餘一句話，連一貫的萬種風情都有些僵硬。
卻在臨了，頓足，背着身子同沐雲道：“我答應過你的，我記得。”
沐雲依舊笑着，點頭，卻沒再說什麽，只示意強哥前去幫忙打點。
麗姐看着，并不說話，卻忽然覺得沐雲剛剛看吳琳的那種眼神很熟，好像，朋友之間即将天各一方的……送別。
而小明，打着哈欠，大喇喇蹲在地上，一只手将手機上下翻滾把玩，玩出了花兒。
“你又這麽瞧我做什麽？”沐雲摸摸自己的臉，問道，“總不會，你也想為我買套JK？”
小明還是瞧他，兔兔耳朵的睡衣下，臉上的表情看不透：“你見着他了？”
“誰？”沐雲裝憨。
“你知道是誰。”
“嗯，”沐雲相當掩耳盜鈴地想了想，于是點頭，他當然知道小明問的是石木天剛，“其實他沒你想的那麽不堪。”
“哦，”小明于是起身，單手翻玩着手機朝自己的房間走去，“沒說我在你這裏吧？”
“那不會，”沐雲很誠懇地說明，“我這人你還不了解？做大哥是一向靠譜的。”
小明翻玩手機的手便停了一下，而後，捏緊手機的同時朝沐雲露出一個國際友好手勢。
沐雲瞧他朝地豎着的中指，哭笑不得。
這一下引發舊傷，笑是沒有，咳就止不住了。
暗室門口，一時又只麗姐一人，麗姐上前，沐雲同樣笑笑止住了她：“還有幾日？”
問的自然是前往龍城的日子。
“三日。”
沐雲的長睫便很輕地朝下蓋了一下，而後道：“這三日，要辛苦麗姐照料，不要讓人打擾。”
麗姐點頭，表示明白，卻也聽出言外之意：“三日後呢？”
沐雲垂下的長睫好一陣子沒有擡起，而後，不知想到點什麽，突然笑了一笑，很淺，但很動人。
麗姐便知道，他還在局裏，看見的歡喜的未必在眼前，于是不去打擾，只是等待。
很短的一瞬後，沐雲擡眼瞧她，帶着那點笑意，心情很好地同她道：“三日後，我若沒醒，你安排大家按計劃北上龍城。”
麗姐的呼吸于是窒住：“你……”
她道，卻只開了個頭就說不下去。
“沒事，”沐雲見麗姐明顯擔心，便又加了一句，“我不會有事，只不過，可能會耽誤點時間。”
然而，麗姐的擔心并沒有消減，沐雲向來掌控全盤，算無遺策，他說會耽誤，那就是一定耽誤。
可，若連他都沒法子，其他人又還能有什麽法子。
當然，這樣的話麗姐卻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末了，只是道：“這法子兇險，你想好了。”
“嗯？”沐雲微愣，而後明了，“這陣不是借命，你放心，那法子我用不上的……”
左右，他比誰都知道自己的身子是怎麽一步步到了這步田地，什麽法子能用，什麽法子不能用，他比誰都清楚。
“那是？”麗姐不明白，明明是那個陣法沒錯的。
“陣法沒錯，”沐雲肯定，知道麗姐擔心，便願意把話說明白，“只是，你說若我想借命，有人也想知道我藏身所在，會怎樣？”
會怎樣？
自然按捺不住想要驅靈前來！
或者，便是活人的靈！
“所以，”麗姐當即明白，“你做局！”
“噓——”沐雲将骨節分明的一根手指懸在唇前，“別說破了。”
麗姐瞧眼沐雲身後：“在？”
“嗯。”
“你想怎麽做？”
“試試吧，”沐雲淡淡道，“看看能不能找到上家。”
“有多少把握？”
沐雲想了想：“敢這麽來的，談把握自然是不大，不過……”
不知又看到點什麽，沐雲微微停頓，而後才道：“說起來的話，什麽人的精神體可以長時間脫離肉|身獨立存在于其他地方？而且，幾乎找不到任何氣息痕跡。”
畢竟，十相門中醫毒同源。
麗姐：“什麽地方？”
沐雲想了想，實話相告：“巫門幻境。”
“幻境？”突然聽聞這個詞，麗姐難掩詫異，雖然臉上表情控制得很好，但她知道，沐雲能瞧出分別，便直接道，“你說沒有任何氣息痕跡的話，那便是真的沒有。可，你想過沒有，如果真的存在沒有任何氣息痕跡的話，會是什麽人？”
沐雲猛然愣住。
對啊，這樣的存在會是什麽人？
“死人。”
麗姐直接給出答案。
是的，只有死人。
可，且不論人死了是否還能有精神體繼續在巫門幻境中生存，就算能，人都死了，還要求什麽呢？為何還要摻和進這亂局之中，甚至……破了沐雲的局，開了新的局面呢？
以至于沐雲原定的計劃要被耽誤。
“或者，”麗姐給出了另外的答案，“長期昏迷的植物人，而且，是非正常的那種。”
“什麽意思？”沐雲問。
“毒門有門手段，可以采生，”麗姐淡淡道，“讓人慢慢進入植物人狀态，一般手段查不出來，只會覺得這人根骨不好，底子不足，也無法醫治，但陷入植物人狀态後，卻能好生活着，只是，無法醒來。”
沐雲皺眉：“做什麽？”
這其實是個蠢問題。
果然，麗姐冷笑：“做什麽的都有，人心啊，從來最毒。”
“這人，有感覺嗎？”沐雲問。
“有啊，”麗姐道，“怎麽沒有，活着一日，便煎熬一日，更遑論外界加之的那些苦痛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畢竟，這法子說來也不常見，願意下這功夫做這些事情，又有誰不是要圖點什麽。我曾見過……”
麗姐頓了頓，語音幽幽：“五髒都摘得差不多了，皮肉都融了，人還有氣……”
暗室內，安排好所有後，沐雲重新坐倒在正中的一個團墊上，終于卸了氣力。
四周，遍布可怖的劈砍痕跡，如同上古的銘文，将他圍困正中。
卻半點沒傷到團墊。
細看，每一個深裂劈砍的痕跡，都止步于團墊周圍一圈，再細看，其上，都有很輕的一抹痕跡，如同一截清淺的線，就繞在劈砍痕跡的邊緣。
坐下後，沐雲先是盡興地咳了一番，直到咳出血來，才慢悠悠将身子仰靠在地上，瞧着頭頂，一抹根本不存在的氣。
而那不存在的氣，卻能被焚香缭起一般的如煙一縷黑霧牽住。
黑霧始處，是沐雲的指尖。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而後，探手，将黑霧拉近……
另一頭，千萬只蝙蝠叽喳散盡那刻，第四重幻境也徹底瓦解。
秦川面前重新出現鳥籠。
她蹲在沐雲身邊。
但沐雲，其實已經不在。
小啞巴的殼子，在蝙蝠煽動翅膀帶來的氣流裏，點點沙化，慢慢墜地。
秦川靜靜看着，見石木天剛、玉小仙和清水丫丫都一樣沙化墜地，便知道，第五層幻境裏也只有她。
他們，是上一個幻境就沒跟過來，還是說，去了其他不同的幻境。
對此，秦川不得而知，她只靜靜同消散的沐雲殼子對視，看他一雙眼底最後的情緒。
可，那其實也沒什麽意思，畢竟，沐雲極善藏住所有的情緒，對視的眸子裏，也看不出多餘的東西。
末了，她将手指在落地的細沙裏點畫。
不知不覺，就是一個無意義的圈，圈不太圓，畫得随意，但打眼一看，莫名就是吳琅同她畫過那種。
瞧出自己下意識畫了個什麽鬼東西那瞬，秦川當即揮手，想将所有細沙抹亂。
然而，卻沒成功。
手，被一人捉住：“拿別人骨灰畫圈圈，你說你是不是五行缺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