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陌生,那邊愣了好一會兒:“是我,你是哪位?”
自從十歲離開母親之後,譚臨再沒見過她。她的面貌早已模糊,連夢裏都不會出現,更何況她的聲音。
所以,一聽到她的聲音,他就愣住了。
女人的聲音厚重緩慢,很柔和。見他沒說話,她又重複了一遍:“你好,請問你是……?”
“譚臨。”
他的聲音嘶啞,心跳極快。
這麽多年,他應該厭惡她,恨她,但是她的聲音一出來,他竟然覺得恨意沒有那麽深了。
又能怎麽樣呢。
他也不能甩給她一百萬,說你當年抛棄我就是個錯誤,你兒子現在出人頭地,你後悔了嗎?
他也不能對她狂吼一頓,直接挂斷電話。
對着自己十幾年未見的母親,他只能做到,平靜地報出自己的名字。
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
“譚臨啊……”女人的聲音近乎呓語,很久之後才不确定地道,“小臨?”
“嗯。”譚臨說,“是我。”
再次開口,女人已經平靜了許多。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譚臨苦笑了一下,沒讓聽筒對面的人聽見。
“我是你兒子啊。我想找到你,難道還會找不到嗎?”
女人說:“我以為你早就忘了我了。”
譚臨不語。
女人等了一會兒,見他不說話,又問:“你打電話給我,總不是為了說這麽一句話吧?”
譚臨說:“我想和你見一面。”
女人答應地很快:“在哪兒?”
“就在湖邊吧。”譚臨報了一個湖濱公園的名字。
對于他也在平溪縣的這件事,女人似乎沒有任何的詫異。
她平靜地應了聲“好”,挂了電話。
譚臨也放下電話,有些怔怔的。
遠處櫃臺的服務員叫了幾聲“杜女士!杜女士的咖啡!”。
譚臨從沉思中驚醒,才想起剛才杜宜美走的匆忙,怕是忘了自己已經點了咖啡的事了。
他沒有去拿,起身出了咖啡廳。
走到廣場轉角的時候,譚臨的手機又響了。
這回的電話來自他那好兄弟方路南。
“阿臨!?”電話裏的方路南有些暴躁,“真他媽見鬼了!!!”
譚臨一皺眉:“怎麽了?
”我今天早上才找一個私人偵探去查這件事!剛剛接到電話,他在高速上出了車禍,重傷住院!——現在還在ICU,不知道出不出的來!——”
譚臨停下腳步。
“路南,你沒事吧?”他的語氣嚴肅。
“我沒事!”方路南滿不在乎道,“我去請人都沒有自己出面的,弄不到我身上了!”
“對不起。”譚臨低聲道,“我沒想到這其中的水這麽深。”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啥好對不起的?”方路南道,“倒是你自己注意,這事真他媽吊詭了,也不知道背後的人長了幾只胳膊幾個頭!”
“我們下午見面說吧。”譚臨頓了頓,“我現在要去見……了。”
他終究叫不出那個稱謂。
方路南一下子明白過來:“哦,你媽啊?”
“嗯。”
“你可別太激動啊!”方路南道,“她離開你啊,就是一個損失!我看那個杜子淳性格那麽狂躁,估計她在杜家也沒啥好日子過!”
譚臨抿了抿唇:“我先去了,下午再聯系。”
方路南又神叨叨地叮囑了半天,這才心滿意足挂了電話。
譚臨将手機放回口袋,擡頭看了一眼遠遠的街道盡頭,那波光粼粼的湖面。
然後,邁開腳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
廣西,北海市。
冠頭嶺的海邊,風浪依然大得驚人。臺風剛剛過境,下了一夜傾盆的雨,現在雨勢才漸漸有減緩之意。
趙老二沒娶老婆,無家一身輕松。早上他本來都不想來冠頭嶺了,但是想這臺風來得快去得也快,興許還有游客會去玩玩,他能賺點小錢花花。
趙老二一咬牙,收拾收拾東西就又去了。
到了海邊,果然,平時滿滿當當的長棚下都沒人擺攤了,只有極遠處幾個稀稀拉拉的人,穿着雨衣在大風大浪前拍照。
平時都沒有這樣好的位置。趙老二舒舒服服地在棚子最正中的位置上擺好東西。
有一個女人漸漸走近了,應該是個游客,穿着一條紅裙子,光着腳,皮膚雪白,手腕上一串紅紅的鏈子特別好看。
她松松垮垮套着一件雨衣,看不清臉。
趙老二直覺她是來找自己的。他伸出手,招呼了一嗓子:“姑娘要不要來算個命?我壯族趙家米啰了,可窺往昔,絕禍福,通陰陽,度生死,很準的咯——”
那女人一掀雨衣的帽子。
趙老二吓了一跳。
還真別說,他的直覺沒有錯,這女人是個熟面孔,就是來找他的。
程樹拂了拂臉上風吹來的細沙子,低聲問趙老二。
“我想再算一卦。可以嗎?”
*
這回程樹想算得是姻緣。
姻緣求的人多,趙老二算得最拿手的就是姻緣卦。他又和前天一樣起卦問米,這回算出的卦,倒不像這小姑娘的父母緣那般兇險了。
她的姻緣卦,火上水下,火勢難以壓倒水勢 ,救火大功未成,稱為未濟。
未濟卦,變數頗多,說好也好,說不好也好。但是趙老二思慮片刻,還是說:“姑娘,你的姻緣指日可待,只需靜候佳話。無論是好是壞,上天都會妥當安排。”
他有些惴惴地看向那姑娘,心想她別又受了什麽刺激。沒想到那姑娘笑了笑,向他鄭重地道了謝。
末了,她伸出手向他自我介紹。
“我叫程樹,是一個拍獨立紀錄片的,想跟着你一段時間,拍拍你的生活,可以嗎?”
趙老二一陣懵。
他長這麽大,也不知道什麽是“獨立紀錄片”的。紀錄片他倒知道,那個中央電視臺拍的《舌尖上的中國》他就很喜歡,但是這獨立紀錄片——
他可從來都沒聽說過。
難道是想搞反動的東西的?
趙老二的家就是在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裏被搞沒的。他立馬慌裏慌張地拂開程樹的手,也不管自己會如何傷害到對方的心了,直接果斷拒絕道:“不行不行!”
程樹訝然,沒想到趙老二拒絕地這麽快。
她又磨了半天,才知道趙老二在擔心什麽。
程樹一聽,輕笑了幾下,解釋道:“你誤會了,獨立紀錄片不是搞那種事情的。我們呢,會創作一些比較邊緣的紀錄片,但也不是在體.制內進行的,因為獨立,所以是比較自.由、比較開放的。”
趙老二聽了,心裏還是怵得慌:“不行,一聽就感覺你們是在幹壞事的。”
程樹:“……其實也可以這麽解釋:我每天一直跟着你,把你的生活記錄下來,最後做成一個電影,也不會拿到電影院,也就是我們朋友、喜歡算命這個題材的人,會一起傳來傳去,看一看。很少人會知道的。”
趙老二見她聲音輕輕,整個人又瘦瘦的,站在那裏輕聲細語勸自己,心又軟了下來。
他想了想,又确認道:“你說不太有人知道的,是吧?”
“嗯。”
“那我每天撒尿拉屎你也跟着我?”
程樹搖頭:“不會。”
“睡覺呢?”
“也許。”
“你要拿……那種很大的照相機拍我麽?”
程樹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指的是攝影機。
“會的。”程樹解釋道,“你一開始可能會覺得不自在,但是我會盡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過幾天,你就會習慣了。”
“要是我習慣不了怎麽辦?”
程樹說:“那我就走。”
趙老二思考良久。
他畢竟一個人生活久了,沒有人陪,寂寞孤苦。又想到這件事确實能讓更多人知道自己這個趙家的算命術,心腸一軟,就答應了下來。
自此,程樹終于能夠踏上一段嶄新的旅程。
另一邊,平溪縣的譚臨卻不似她幸運。
他到了湖邊,足足等了一個小時,才等來了十幾年沒有和他見一面的那個女人。
童苓穿着一身旗袍式的連衣裙,踩着一雙低幫高跟鞋,顏色素淨,頭發挽成低髻,整個人娴雅而端莊。
她手裏提着一個小包,沿着湖濱棧道走過來,一眼就看到了椅子上的譚臨,馬上就認出了他。
她的第一句話是。
“你好。”
就再也沒有多餘的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 獨立紀錄片這個圈子有點小衆,但是優秀的作品真的很多很多,我這裏提到阿樹來拍算命,其實也是致敬一下徐童導演的《游民三部曲》。
前段時間剛剛看了一個《知天命》,也是有關一個開了天眼可窺生死的社會邊緣人的。雖然剪輯稍稍有些亂,但是真的非常非常有意思。
這個世界真的是完全物質的嗎?真的不見得。
其實還有很多拍算命的優秀獨立紀錄片,就不一一贅述了。
我們國土之大,無奇不有。趙老二這樣的人,需要被記錄、被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