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譚臨還記得母親的臉時,曾經夢見過自己和她見面。
還是分別的那個火車站臺,他下了車,看見母親久站在門口。
天很藍,一點雲都沒有,更沒有雨。他們重逢的這天,就和他們分開的那天一樣,沒有任何差別。
母親走到他面前,抱了抱他。她說:“小臨,你回來了。”
然後他們就一起離開了車站。
沒有欣喜,沒有哭泣,甚至連久別重逢的思念都沒有。
他母親表現得平靜自然,所以譚臨也這樣做。
後來他醒來,躺在床上的時候,只覺得這一切恐怖極了。
譚臨那時想,如果現實真是如此,那還不如不要相見。
恐怖的不是母親冷漠的态度,而是她所表達出的那種不耐與無所謂。仿佛他來與不來都沒有什麽區別,仿佛他存在或不存在,對她也沒有太大意義。
譚臨覺得,自己于她,好像就是一個意外。生了就生了,後來他再如何,都不關母親的事。
就好像他的存在是多餘的,他根本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譚臨知道自己陷入了需要別人來證明自己的死胡同了,但是他走不出來。
所以,他一直害怕再次見到母親。
怕一夢成谶。
沒想到,現實竟然比夢境更加恐怖。
母親連一個擁抱都吝惜給他。她只是矜持地站在他幾步之外的地方,禮貌而含蓄地點頭,向他說了一聲“你好”。
遺失已久的記憶,一下子全部洶湧回來。
十幾年過去,母親的容貌似乎什麽都沒有變。她依然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與任何人都疏離淡漠,所以才能在與自己十歲孩子分別的時候,沒有表現出任何眷戀的情緒。
曾經骨血相連,現在卻是徹底的陌生人。
譚臨站起來,沖她點了點頭,語氣也淡淡:“你好。我是譚臨。”
童苓上下看了他一遍,笑了笑:“都已經這麽大了。我真的認不出你了,小臨。”
譚臨想,要不要叫她一聲“媽”呢。
有風吹來,湖邊三三兩兩地走過散步的人。這個小鎮存在一千多年了,近半個世紀都沒有發生過兇殺案,人們的生活閑适而瑣碎,從未有過什麽驚心動魄的片段。
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的人裏,有和自己母親分開這麽久的嗎。
譚臨想,沒有吧。
他往童苓身前走近了一點,伸出手,輕輕抱了抱她。
童苓的身體僵硬。半晌,她也擡起一只手,輕輕拍了拍譚臨的肩膀。
然後她拿開手。
譚臨放開擁抱,往後退了幾步。他母親的身上全是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沒有喚起他記憶深處半分共鳴。
他又想起程樹的頭發。那種廉價旅館的水蜜桃洗發水香味,他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忘掉。
譚臨本來想問她過得好不好,後來還是放棄了。
他知道她的繼子繼女都是怎樣的人,過得好或不好都是她自己的選擇,他再問她,又會得到什麽回複呢?
無非是一個他也不知道真假的答案。
童苓問他:“你結婚了嗎?”
譚臨說:“沒有。”
“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譚臨緩緩點頭。
“那很好。很好。”童苓突然笑了笑,這個笑比她之前的笑都要燦爛真摯許多,“小臨,你爸爸把你教得很好。”
“爸不在了。”譚臨說,“突發性大面積心肌梗死。上個月走的。”
童苓愣了愣。
譚臨注意到她将手裏的小包攥得緊了些。
過了一會兒,她無聲地張了張嘴巴,才道:“這麽突然啊。”
“嗯。”
童苓轉過身去,将手撐在湖畔欄杆上,看着遠遠的湖面。
風吹起她的鬓發,譚臨聽見她說。
“你爸爸,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譚臨沉默。
“他把所有東西都給你了吧?”童苓問。
譚臨有些訝異,“嗯。”
看到他臉上的表情,童苓笑了笑,“這是我從前和他說好的。無論再不再婚,所有的東西都要留給你。因為我不在了,他也不在了,你能依靠的就只有這些東西了。”
“可是你在。”譚臨終于忍不住了,雙手緊緊抓住欄杆,轉頭看她,“你明明在的,可是你從來都不找我!”
童苓回視他,良久,輕輕嘆了口氣。
“以後……你就會明白的。”
“我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
“我……”
“好了。”童苓轉過身,打斷他略微激動的情緒,“既然有喜歡的女孩子了,早點結婚吧。兩個人有個伴兒,會過得開心一點。”
譚臨不說話。
他要如何過自己的生活,她又有什麽權利來管?
童苓嘆了口氣,道:“好了,那我就先走了。這兩天天氣太熱,你注意身體。”
她轉身正想離開。
“等一下。”
譚臨叫住她。
童苓一愣,“還有什麽事嗎?”
譚臨深吸一口氣,“媽,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這個突如其來的“媽”讓童苓沉默了好一會兒。
“什麽事?”
譚臨把陳北及的事說了一遍。最後,他說:“我想……請你注意一下你的丈夫。”
“我丈夫?”童苓吃了一驚,“正國?”
“嗯。”譚臨将方路南的發現告訴了童苓。
童苓驚訝地挑了挑眉。
最終,她還是答應了譚臨。
譚臨看着她遠去的身影。童苓的身形窈窕,遠遠看去,不輸一個芳華少女半分。
這就是他的母親。
這就是他……消失了十七年的母親。
*
那晚,譚臨去方路南家吃飯。
自從父親過世後,他很久沒有和方路南好好聚一聚了。
是溫淳給他開的門:“阿臨,你來啦!”
“嗯。”譚臨笑了笑,進了門。方路南家裏的氛圍總是讓他很喜歡。
方路南正在廚房裏燒魚。看到他進門,興奮地打了個招呼:“阿臨,這麽早啊!我還沒燒好呢。”
“沒事,你慢慢來。”
溫淳把切好的水果端到他面前。
譚臨道了謝,和溫淳聊了幾句天,就聽見方路南在廚房裏喊了一嗓子:“艾瑪!黃酒沒了!”
溫淳站起來:“那我馬上去買?”
“謝謝老婆啊!”方路南頭從廚房裏探出來,笑嘻嘻地道,“再順便幫我帶一包中華吧!”
“去你的。”溫淳白他一眼,“黃酒我買一百包都沒問題,煙沒得商量,不行!”
方路南只好可憐兮兮地縮回頭去。
溫淳換了身衣服,很快出了門。
聽見關門聲,方路南又把頭伸了出來:“哎!臨!有煙不?”
譚臨:“……有。”
“快快,給我一根!”方路南臉盲勾勾手。
譚臨走到廚房,把煙遞給他,無奈道:“你不怕你老婆發現?”
“我開窗戶抽呗!等她回來,味道早就散了!”
方路南不以為意,靠在廚房窗戶邊,迫不及待地将煙叼在嘴裏,點燃打火機,低頭狠狠吸燃口中的煙。
見他那副猴急的樣子,譚臨失笑:“多久沒抽了?”
“個把禮拜吧。”方路南微微眯了眼睛,吐出一口煙,“把我的煙全都沒收了,盯得比貓還緊。”
譚臨靠上窗子的另一角。他看了一會兒方路南,道:“她今天讓我早點結婚。”
“她?你媽啊?”
“嗯。”
“別聽她瞎說。”方路南揚着下巴沖他搖了搖頭,“能玩多玩幾年,別這麽急。”
譚臨說:“你和溫淳不過得挺好的嘛。”
“是挺好的啊!我也很愛她的!”方路南低頭,呼出一口煙,“但就是不自由了。結了婚,真的和談戀愛的時候不一樣了。”
“怎麽說?”
方路南擡頭,半眯着眼睛,回憶道:“那個時候我們多好啊。在她學校裏,我帶她去騎摩托車,一直沿着長江走。我抽煙,她也撲過來抽。都他媽十幾度的天氣了,還穿着拖鞋短褲出去兜風,多開心啊。”
他又一指客廳,撇着嘴搖搖頭道:“再看現在?她說煙對身體不好,也不讓我抽,說騎摩托車對關節不好,也給我扔了。現在早上起來,吃飯前必須喝一杯熱水。你說說看,從小到大,我啥時候活得這麽憋屈過?”
譚臨笑道:“我倒覺得她做的很對。路南,你這不是結婚的問題,是年紀大了,不得不這樣啊。你都三十了,難道還能像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一樣,大冬天跳到河裏游泳啊?”
方路南嘴犟道:“能啊我,我怎麽不能?”
譚臨一拍他的肩膀:“你老婆很好,你就知足吧。”
方路南笑罵一聲,正想在水池把手裏的煙掐滅,客廳裏的電話卻響了起來。
他低咒了一句,匆匆跑到客廳裏接電話。
“喂?”
“老婆?老婆你怎麽了!?溫淳!!!——”
譚臨只聽見這麽兩句話,方路南就沒聲兒了。
他有些奇怪,走出廚房去看他。
客廳茶幾旁,方路南瞪大眼睛,呆呆地立着。他手裏的煙已經燃盡,燒到手指,落了滿地的煙灰。
他竟然毫無知覺,似乎一點兒都沒感覺到痛。
譚臨問:“怎麽了?”
方路南怔怔地擡起頭來看他。
他手裏的聽筒“砰”地一聲落在地上,譚臨看到他眼眶的一圈都紅了。
譚臨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又問了一遍:“怎麽了?”
“阿臨,出事了……”方路南緊皺眉頭,手緊緊攥成一個拳,“是溫淳……”
“她被人綁架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方路南和溫淳的故事,我過一段時間會開一個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