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酒
飛雪城今年的夏日來的迅猛,端午剛過,午後便有了蒸騰之感。
許昌仍舊未回來。
林墨芝撕開符紙疊成的傳音紙鶴,屋內響起許昌的聲音,“主子,流民四散蹤跡難尋,我已查到沈微雪的父母落在南部臨安城,後日便可到達。”
“主子,”綠漪猶豫着說道,“前幾日我在張管家那處提了幾句,他說阿雪的父母只用她換了兩袋糙米,并沒有提其他的要求。”
“那位看不上,就直接送到咱們這裏來了。”
她這番話聽着是在陳述事實,實際上卻是在幫沈寄雪說話,“那位”便是林夫人,說她瞧不上,無異于在說,沈寄雪并非林夫人安插進來的眼線。
林墨芝并沒有接話,他明白綠漪心軟,自那丫頭受傷之後,她便轉了态度,對其頗多照拂。
但心軟于他來說,是最該舍棄的東西,“一切等許昌回來再說。”
綠漪不由心中嘆了口氣,“是。”
她收拾了破碎符紙,出去時見沈寄雪懷裏抱着一個陶罐,頓時皺眉,“這一大早的你又跑出去了?”
沈寄雪兩只手緊了緊陶罐,讨好地笑了笑,“綠漪姐姐······”
“我都是避開人群走的,”她連忙解釋,“沒人看見我的。”
綠漪皺眉,“藏什麽呢?沒人看見也不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上次差點被那瘋婆子挖眼睛你忘了?”
“這都過了多久啦,”沈寄雪眼神無辜,天真道,“二小姐肯定早就把我給忘了。”
綠漪不知該怎麽同她講,原本她也懷疑沈寄雪和翡翠的死脫不了幹系,可法器所示并無她的身影,便是憑家主的金丹修為也無法做到,更不要說眼前這個毫無修為的小丫頭。
心思深沉、精于算計?
綠漪看了眼沈寄雪抱着東西的傻樣子,還不如說是傻人有傻福、福大命大來的靠譜點。
同她講林墨玉那個瘋婆子絕不會善罷甘休,恐怕她也不會放在心上。
想到這裏,綠漪神情嚴肅起來,一字一句命令道,“我說過不要出去,若你再不聽話,我便禀了大少爺,讓他收拾你。”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大少爺身體一向不好,你也不想他為你這點小事兒動氣傷身,是吧?”
沈寄雪原本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聽到綠漪說會影響林墨芝的身體,立即乖乖點頭。
“綠漪姐姐放心,我一定聽話,不會再出去了。”
綠漪滿意地點了點頭,随即奇怪道,“我記得從第一日進府起,你就格外關心大少爺的病,這是為何?”
“大哥哥是第一個說要照顧我的人,”沈寄雪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還很好看,我從沒見過這般好看的人。”
綠漪先是怔楞,哪裏來的“照顧”,不過是一句穩住她的客套話罷了。
她壓下心間無端泛起的酸軟,有意避開這個話題,便指了指沈寄雪藏到身後的小包袱,“這又是什麽好東西?還藏着掖着的。”
沈寄雪笑着搖了搖頭,将罐子打開遞到綠漪面前。
“黑乎乎的什麽東西?”綠漪随手拾起一個,“桑葚?你摘它作甚?”
“釀桑葚酒呀,”沈寄雪合上蓋子,雙眼亮晶晶地,“每年娘都會在這個季節釀桑葚酒,很好喝的。娘還說桑葚酒有明目之效,對大哥哥的眼疾也有好處。”
綠漪神情一頓,随即迅速遮掩過去,嘀咕道,“府裏還有種桑葚的地方嗎?”
複又警告道,“之後不許出去了啊,這些也夠你釀兩壇了。”
“知道啦,”沈寄雪小心抱着罐子,向屋內走去,“謝謝綠漪姐姐關心。”
綠漪看着她的背影嘀咕,“誰關心你了。”
複又想起來什麽,大聲道,“若再想要什麽,同每日過來送飯的春杏說就行。”
沈寄雪轉頭笑笑,“我曉得啦。”
她轉過身,抱着罐子進了小廚房,将它放在陰涼處,用帶有涼氣的井水鎮住,洗幹淨手之後便回了房間。
午時,日頭正高,有人敲響了松鶴院的門。
綠漪拉開門,面上帶着熟絡地笑意,“真是麻煩你了,這麽熱還要跑着一趟。”
“這算什麽,”春杏擺擺手,打趣道,“真想謝我便不要口頭說說,送個簪子、胭脂之類的,我看就很不錯。”
綠漪伸手拍她,“好好好,等我攢夠了銀子,一定給你買!”
兩人對視一眼,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春杏姐姐好。”沈寄雪跟在綠漪身後,笑着探出臉來。
春杏跟着笑,“你這小妮子,多日不見,好像長高了些?”
綠漪比劃兩下,驚訝道,“我成日看着還未發現,确實比來時長高了些,看來今年制冬衣的時候得做大些了。”
“怎麽啦,”春杏見沈寄雪看着自己不說話,俏皮地眨了眨眼,“有事兒要我幫忙?”
沈寄雪“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可否麻煩姐姐幫我尋幾壇清酒?有急用。”
“這有什麽,”春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不過你要清酒何用?”
“想釀幾壇桑葚酒,”她笑吟吟地,“到時候也給姐姐一壇。”
“我記得你們主子······”
春杏突地看了眼綠漪,見她輕輕搖了搖頭,将快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笑着應道,“好啊,那我可等着了。”
“好呀,只需七日便能喝,到時候我給姐姐多裝點。”
沈寄雪沉浸在喜悅中,似乎并沒有注意到綠漪和春杏神情有異。
她心中盤算着桑葚酒如何分配,綠漪和春杏兩位姐姐一定要給,還有許昌哥也要留些。
最重要的是大少爺,得給他多留些,每日喝那麽多苦藥,釀時或許可以多放些蔗糖,這樣甜些。
七日後。
沈寄雪揭開封泥的酒壇蓋子,舀了半勺出來嘗了嘗,酸甜可口、味道正好。
她像是迫不及待要與他人分享好物的孩子,當即尋來酒壺灌滿,配好酒具端着去了林墨芝屋前。
綠漪這兩日雖然依舊不讓她進入林墨芝的屋內,但好說話了不少,偶爾會将她送來的東西遞進去。
這桑葚酒對林墨芝有好處,想必她也會接進去的。
沈寄雪想着,面上有些雀躍神色,輕輕敲響了房t門。
可綠漪卻不像往常一般前來開門,反而響起了林墨芝的聲音,“進來。”
沈寄雪一愣,一時不知該不該進去,在門口躊躇片刻,門卻從裏面打開了。
“綠漪姐······”
她眼神一亮,正要将東西遞過去,擡頭卻見是一襲青衫的林墨芝。
沈寄雪驚了一跳,連忙後撤兩步,手中酒具叮當作響,險些摔落在地。
酒壺盛得太慢,晃動間酒液灑濺幾滴在她手上,散發出清甜的果酒香味。
林墨芝雙目失明,嗅覺比旁人更靈敏些,自然也聞到了酒的味道。
沈寄雪正想說自己釀了桑葚酒,有明目之效,卻見林墨芝猛地沉了臉色。
他聲音低沉,像是壓抑着極重的怒氣,質問道,“誰準你将酒帶入松鶴院的?!”
“哐啷——”
沈寄雪手中的酒最終還是沒保住,她從未見過林墨芝發這麽大火,就算林夫人那日颠倒黑白、當面截胡帶走林墨玉,半點不顧他的臉面,他都沒有生氣。
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被吓傻了一般,顫聲解釋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林墨芝握着竹杖的手越來越緊,蒼白的手上青色脈絡凸起,分明是怒極。
他冷笑一聲,如同被掀了逆鱗,言辭中滿是刺人的寒涼,“進入林府這麽久,風言風語亦聽了許多,豈會不知?”
“現下再來裝無辜······”他語氣微頓,嫌惡露骨,“惺惺作态。”
沈寄雪百口莫辯,咬緊了嘴唇,眼淚順着兩頰砸落在地,與滿地酒液混雜在一起,再辨不出分毫。
她想解釋,她真的不知道,無人與她說過。
桑葚酒是娘親教她釀的,有明目之效也是村裏的郎中說的,她只是想着,或許真的對他的眼睛有好處呢?
綠漪邁進松鶴院的大門,剛繞過前院,就看見林墨芝神情冷漠地站在原地,沈寄雪頭垂得極低,一副要将自己埋入土裏的模樣。
而院中盡是酒香。
她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連忙上前扶住林墨芝,對着沈寄雪假作訓斥,“既惹了主子生氣,還不趕緊滾下去?!”
見沈寄雪吸了吸鼻子,匆忙收拾了酒具碎片後離去,綠漪才松了口氣。
她看沈寄雪一提起釀酒就雙眼亮晶晶的,知她不僅是為了主子的身體,更是因為想念母親了,便也沒有阻止。
本想着沒她允許,沈寄雪也無法将酒遞到主子面前,可誰知偏巧是她被主子支出去辦事兒的空擋,這丫頭就端着酒到主子面前了。
綠漪心中嘆了口氣,主子當年被林水禦灌下一杯酒,以致成了今日這般模樣,他怎能不恨?
莫說林水禦這個罪魁禍首,便是酒,都成了提也提不得的禁詞。
她小心翼翼地擡眼,見林墨芝怒氣散了些,這才輕聲提醒道,“主子莫生氣,咱們先進去吧,快到時辰了。”
林墨芝眉頭微蹩,轉身步入屋內,“将這裏清洗幹淨。”
“還有她手裏的其他酒,一并砸了。”
綠漪垂眸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