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天,晚飯後,天色徹底暗下來,王槐英囑咐黃荊收一下碗筷,堅持要送植成喬回家。
“小仔,小女說你就住在水西塘,我送你到家吧,免了你爺娘的打罵。”
常陵村和水西塘挨得近,方言音調都差不多,植成喬全都聽得懂。
他受寵若驚地站着,不知道該怎麽婉拒,瞪着烏溜烏溜的眼睛,看向黃荊。
黃荊卻像沒看到一樣,頭也不擡,仔仔細細地收拾桌子,就那幾個盤子來來回回地端。
植成喬看着她低垂的頭,和憋都憋不住的笑,想扯她的腮幫子,以示懲戒。
但她一定會趾高氣昂地瞪着自己,然後裝作無辜地狡辯:怎麽了?我又沒看到。
雖然事實沒發生,但他提前認輸。
其實和奶奶坦白也沒什麽,又不是什麽秘密,他忽然就不想婉拒了。
“奶奶,其實我家裏只有我自己,我媽生下我就走了,不知道去哪裏了,我爸一直在外面務工,很少回來,幾個月前出車禍去世了,我和親戚的關系很疏遠,家裏沒人管我的。”
他把原本不輕易告訴其他人的事情一股腦全抖摟出來,毫無顧忌。
當然了,他以前也沒人可以訴說。
王槐英倒是無比震撼地站定在小廳的空地上,臉上和煦的笑容倏地收斂,轉而滿面心疼和惋惜,又嘆着氣,“小仔,都是苦娃兒啊,但你修得這麽好,長得高大,懂禮數,健康平安,還會說話,也算有福了。你爺娘人怎麽樣我這老妪不懂,但他們沒養壞你。”
王槐英說完,臉上又挂起溫和的笑。
植成喬預想中,王槐英會簡單地安慰安慰自己,但沒想到她會說這樣誇贊自己,有些拘謹。
王槐英伸出蒼勁毛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植成喬發愣地時候說,“小仔,快快長大,和我們家小女一樣,一定會變成俊秀的大人,以前沒有大人照看,但翻一面看,以後再也不會被大人抛棄了。”
丁零當啷這麽多年,植成喬十六歲了,但以前從來沒人這樣循循善誘地跟他講過這些。
鄉野粗放,大家道謝的時候都不常說謝謝,一笑一掬首,屈身一哈腰,就是謝意了。
黃荊擦完桌子,看植成喬臉上帶笑又帶怯,開口催他:“快回去吧,很晚了。”
“好,我走了,奶奶,不用送我,你們早點睡覺。”植成喬抓了稻草就上岸,然後踏着月色回家了。
他踩着黑乎乎的小路回家,但是一點都不害怕,內心清明又堅定。
周六,植成喬起大早,去了趟鎮上,直奔銀行,在櫃臺排隊,取了兩千塊錢,又去最大的營業廳買了臺智能手機。
智能觸屏手機是眼下的時興電子産品,他看見村裏做畜牧生意的大叔手裏有一個,還有些年輕的哥哥姐姐逢年過節回家時也會攥着一臺,但村裏人還是用按鍵手機的居多。
他有一個計劃已經在心裏落成,等着實施。
他需要一部智能手機。
周末兩天,他注冊了社交賬號,一刻也不等,跑去隔壁村一個同班同學家裏,加上他的賬號,又讓同學把他拉進嘉禾中學的學生自建大群。
那時候智能手機剛剛開始普及,總群裏面的學生卻不少,而且這個群的活躍性很高,一到周末,一堆互不相識的學生開始了滔滔不絕地閑聊。
十八線的小縣城,多的是留守兒童、留守少年和空巢老人,植成喬和黃荊的同齡人們,大多擁有自由、精力、手機,以及大幾百塊錢,同時也失去了一部分管教和牽制。
這些因素,成為了嘉禾中學的學生變得揮霍、放縱甚至暴力的源頭。
從前植成喬只有一部按鍵手機,收收短信、接接電話就夠了,他的生活圈太小了,不想接觸廣闊的空間,也不想通過網線見識自己永遠不可得的幸福。
時移世易,現在不一樣了。
植成喬躺在床上來回劃着手機屏幕,進群之後,就開始對着列表找人加人。
有人用非主流網名,夾着中文、日語和英文,還混着不知所雲的火星文,也有人将簡介精确到班級姓名做好。
同是少年人,尋找存在感的方式大相徑庭。
植成喬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一個八班的男生,報上來路,加上好友,開始他計劃的第一步。
植成喬跟他說了很久,計劃和條件都談定,只等他同意。
等到對方說好,并且問他哪一天進行的時候,他才有一種一只腳踏進光明未來的感覺。
“下周。”
初二的暑假很快要來了,初三第一天,就将迎來分班。
植成喬希望,他和黃荊的生活都能迎來更多的變化,不只是班級變動,還應該有更多美好的事發生。
至于那些惡劣的人也應該退場了。
周日,植成喬忽然在那個群裏問很多事情,大多是沒營養的話,但也時不時冒出一些問題。
提起初二教學樓對面的舊實驗樓,又問道那棟樓安裝了幾個攝像頭,最後又七拐八彎地問到校長的任期。
群裏的人都盯着花花綠綠的頭像,冠着形形色色的網名,雖然有人覺得他問得很奇怪,而且都是些沒必要的問題,但還是有人回答了。
到處都是心氣不平的男孩女孩啊,有人問,自然有人起哄。
有個頂着企鵝默認頭像,網名叫作“不讀好書”的網友冷不丁來一句,“哥們,問這麽多,怎麽?你要改建學校嗎?”
植成喬含糊其辭地說,“哎,就是好奇,那棟舊樓除了初三的畢業生做實驗用一用,平時也沒人去,就忽然想知道設備齊不齊全。”
他說完,還發了幾個表情,搪塞過去。
又有人接他的話,打趣他。
植成喬沒再看剩下的讨論,他需要确認的事情都确認完了,把手機一擱,開始想周一怎麽進行。
周一,不能多等,升旗之前就要做。
不論結果如何,應該都會在下周一前落定了。
他的未來,她的未來,學校的現狀,都轉折吧。
過去宛如一灘死水,無人涉足激變,不管怎樣,要賭一把,大起大落,才能轉折。
他閉着眼睛,開始設想還沒有到來的周一上午的場景,推算可能的結果。
目前無事發生,他卻有一種已經見到曙光的喜悅感。
下午,他随意填飽肚子,收拾好自己,沿着大路走到常陵村口,等黃荊一起去上學。
站了幾分鐘,他覺得自己剛剛腦子被糊住了。
好像被誰點醒了一樣,他大步流星地走進村子,走向黃荊的家。
他站在門檻不遠的泥坪上,用洪亮的聲音朝大開的木門喊道:“黃荊,準備好去學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