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荊成喬 第 6 章

第六章

回程短暫又綿長。

黃荊和植成喬并肩走出嘉禾中學,離學校大約一公裏的地方,又見到那個水塘。

這個水塘屬于禾上村,公用水塘,塘邊栽了很多黃荊樹,還有一些柳樹和四季桂。

塘邊凹凸不平的石板上,有一個帶着卷邊草帽的老爺爺,他背着竹筐,一只手牽着老牛,一只手捧着水沖腳,腳腕上面有已經幹掉的泥巴塊。

黃荊盯着老爺爺沖洗完小腿和腳腕,牽着老牛踏着石板上岸,她看得入神,步子越來越慢。

爺爺沿着田埂轉了彎,可能是要抄小道回家,黃荊這才扭回頭看前面的路。

“看什麽呢,這麽久?”植成喬全程盯着她,跟着她出神,但不打擾她,這才問。

“我在想,奶奶是不是也在土橋的水塘邊沖腳、洗工具,然後背着今天的收成和工具準備回家了。”

黃荊現在與他直視交流的頻率很高,他欣喜,但也生澀。

“你和你奶奶生活在一起嗎?”

“嗯嗯。”黃荊點點頭,這次沒看他。

夏天的傍晚色彩明麗,她看着遠處微微露出的霞光,想起周日上學途中的約定。

“植成喬,你記不記得周日我答應了什麽?”

“記得,我在等,不過你不說也沒關系,我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聽,不覺得晚。”他挑眉咧嘴,神色燦爛,又帶點憨直。

“不浪費時間,趁現在說完吧。”她沖他笑,一臉坦然。

植成喬像是考場上聆聽考前溫馨提示的乖巧觀衆,沉默但鄭重地點點頭,生怕驚擾了即将吐露心聲的少女。

“我是家裏的第二個孩子,我爸爸媽媽生下我之後,覺得生活壓力太大了,而且他們想要一個男孩,所以決定了還要繼續生。其實我還有一個姐姐,她大我幾歲,可能是四歲,也可能是五歲,忘了。我大概長到兩個月的時候,媽媽又懷孕了。可能他們真的很急切再生一個小孩吧,他們發現又有一個新生命即将降臨的時候,又很巧地發現,第二個女兒怎麽這樣沉默?除了第一天哭得這麽厲害,往後的日子裏都縮在角落裏不動彈。種種念頭上來,他們就想到了我奶奶,所以把我送去獨居的奶奶那裏。”

她頓了一下,咽了一下口水,深吸一口氣。

“爺爺年輕的時候,在水田裏打農藥,中暑暈過去了,不巧,是臉朝下暈倒的,在淺淺的水稻田裏窒息了,奶奶傍晚等他回家沒等到,才出去找,結果在水稻田的角落裏找到了已經僵硬的爺爺。他倒下的地方,恰好是彎角,上方是小丘,丘壁上還有傾斜而下的樹枝,遮擋了這邊的動靜。奶奶跟我說過,假如爺爺倒下的位置朝外,假如他暈倒之前有力氣和意識喊一聲,或者他在一片小一些的稻田裏噴藥,都很容易被鄰田的人看到。”

黃荊說到這又停了好一會兒,而且越走越慢。

“有人幫忙把爺爺帶到了衛生院,後來又送去城裏火葬場,奶奶抱着爺爺的骨灰回到村裏時,已經是深夜。那時候奶奶的三個孩子都不小了,最小的是我爸爸,十六歲。爺爺去世後,家裏的收成落在奶奶身上,地裏的活需要孩子分擔一下,但田園生活其實很糟心的,爸爸和伯伯們偶爾願意去幫忙,但經常想偷懶,奶奶只好請人幫忙,花點錢——對了,聽說爺爺奶奶年輕時攢了不少錢,原本想留着給幾個孩子上學用,但他們都無心學習,後來想留着給他們成家立業。奶奶是年輕的寡婦,雇人幫忙時,又引來了很多閑言碎語,別人的話她不想聽,只想把那一年爺爺栽種下去的作物都順順利利地收回來。可是,她的幾個孩子也開始懷疑她,質問她是不是要改嫁,是不是要帶着爺爺剩下的錢去養別人家的孩子。年輕小夥子的質問沒有根據,卻斬釘截鐵,認定了是這麽回事,奶奶百口莫辯,只能躲起來哭。有一天,村裏的隊長被請來家裏,做公證人,三個孩子逼着奶奶交出爺爺的遺産,隊長算是個明理的,但也斷不了家務事,只是說,分作五份,奶奶留兩份,三個孩子一人一份。”

“後來,奶奶被趕回了老房子住,就是我們現在住的房子,其實也不算很老,在當時算不錯的,但是比較小,只有一個卧室,一個小廳和一個廚房,中間圍着水溝和曬谷坪。奶奶搬回了那邊,他們三個留在大房子裏住,不過後來也分家了。”

黃荊說着說着,又覺得太瑣碎了,其實她已經是挑着說了,以為精簡,說出來還是這樣長篇累牍。

“其他不細說了,後來三個年輕人都結婚分家了,我的爸爸十九歲娶了朋友的妹妹,後來生下了我,又不想要我,又怕被村裏的人戳脊梁骨,就裝模作樣送去奶奶那裏,說是拜托婆婆照料孫女,其實村裏誰不知道,都不明說而言。說是托付,其實就是把我用毯子裹了,放在門前的石門檻上,奶奶傍晚背着鋤頭和雨衣回家,才見到門口的我。她認得那毯子,也聽說了我媽媽前幾天生下了第二個女孩,便知道是我。她又向對門鄰居的小孩詢問,問是不是冬平兩夫妻來過,那小孩認得,想了想,說是。奶奶說,當時她站在離門檻有些遠的地方,看着我躺在那裏,心就軟了,所以開了門,把我抱回了家裏,後來就一直帶着我。”

“關于我爸媽他們的事我并不想說太多,我剛剛說的那些,全都不是我的視角,那時候我什麽也不知道,對于已經發生的抛棄和差點光臨的死亡,都一無所知。有一些是對門的鄰居姐姐跟我說的,有一些是奶奶說的,還有一些是我偶然碰見我親姐姐時,她跟我說的。”

黃荊忽然很想抓住什麽東西,還确認眼前一切是真的,不是她在回憶的時候幻想出來的假象,所以伸出手拽住了她的書包帶——此刻正背在他肩膀上。

“你們住在一個村,會經常見面嗎?”植成喬低着頭,問道,“我是說你和你爸媽。”

“我爸爸,算了換個稱呼吧,我平時也不這麽叫。徐冬平出去外面務工了,過年才回來,他老婆林湘琳在家帶三個小孩,新房子和老房子之間其實離得不遠,況且一個村子,本來就沒多大,但只要你想避開,即使碰面,也可以當做沒看見。我只想跟着奶奶走,他們把我放在門檻石上那天,應該就決心跟我隔斷關系了。”

“他們也沒有去拜訪過你奶奶嗎?”

“沒有,年輕的時候聽風就是雨,污蔑自己的母親,年紀大了,哪怕知錯或者醒悟,可能也不好意思了。”黃荊輕哼一聲,語氣裏都是輕蔑和嘲諷。

“所以我一直覺得,我們這種地方,根上就不太好,邪惡很多,壓地善良的人沒法生活,也因為這樣,見到王力鵬那樣的人,我也不覺奇怪了,只是覺得自己又倒黴了一次,希望他快點離開我的生活,或者他也被鎮壓□□,或者等到他哪一天幡然醒悟,卻發現回頭無門,痛苦羞愧而吃不好、睡不好,瘋了傻了也沒關系。”

植成喬盯着她不說話。

黃荊以為他覺得她陰毒,臉色冷下來,“怎麽?你覺得我這樣很不齒嗎?”

她松開下垂的書包帶,輕飄飄的感覺讓她心生一絲絕望,又伸手想把書包扒下來,決心自己回家。

黃荊渾身都是戾氣,還有自我剖白過後的懊悔。

他不理解,那自己的坦誠不就成了笑話嗎?

植成喬一把按住她的手腕,又攔住她的路。

他說,“我有一個想法,原本在猶豫,現在很堅定。”

“什麽……”黃荊滿腹不解。

“下次跟你說,但我還有另一個想法,現在告訴你,我們以後綁在一起吧。”植成喬說這句話的時候背對着天邊的霞光,很像動畫片結尾時,主人公的宣言。

黃荊有些窘迫,掙開他的手,低聲說,“我以為,你覺得我晦氣……或者覺得我心壞……”

“沒有的事,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才最惡毒,我沒有幫你。”植成喬說。

“不會,你很堅強,是很了不起的中學生。”

“你也是,還有你的奶奶,你們都很了不起。”

這兩個人在傍晚的歸途上互相稱贊,夕陽仿佛不在天邊,而在他們臉上,酡紅酡紅的,很有故事。

“快回家吧,有點晚了。”黃荊催他。

“你的名字是奶奶給你起的嗎?”植成喬叫得很親昵。

“對啊,那兩個人生了我還沒來得及取名字,也有可能取了名字沒告訴我奶奶。奶奶沒什麽文化,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她的爸媽不願意送她去學堂,但是奶奶的算數能力很好,賣東西的時候算得很快。她找了個比較空閑的時間,送我去鎮上上戶口,聽說辦事窗口的人問她我叫什麽名字,她當時有點慌,因為她的三個孩子,名字都是爺爺幫着起的,她只是在旁邊等,自己面對這些事情的時候,心跳如鼓,情急之下想到了院子裏石磨旁的黃荊樹,就說叫黃荊,其實我們家沒有人姓黃,她也只叫我女子,極少喊我名字。黃荊只是一個符號,把我送出去社會的符號。”

小時候她覺得黃荊很好聽,和家門口的樹苗同名,有一種被自然選中的榮幸感,但是上學後,總有人笑她,罵她命如草木。

現在她覺得,草木也很不錯。

“我要叫你什麽呢?”植成喬忽然問。

“就叫名字呀。”黃荊不懂他。

“我怕你不喜歡。”他撓撓頭。

“不會的。我也叫你名字,植成喬植成喬植成喬……”

她叫了很多遍,叫得植成喬不好意思,恨不得捂她的嘴。

見她不停,他也跟着循環念她的名字。

“黃荊黃荊黃荊黃荊………………”

他們念着彼此的名字,比路人都幼稚,又比行人都莊嚴,仿佛在為對方頒獎,路旁田間的白鷺鳴叫着掠過,兩個人才停下,像看傻子一樣看着對方。

“你看,如果願意的話,懷着善意的話,誰的名字被念出來都很好聽,像短詩一樣。”黃荊喃喃道。

到常陵村時,植成喬非要送黃荊到家門口,黃荊說很晚了讓他早點回去,他說回去了也是一個人,不如跟她一起多走一會兒。

黃荊聽了這話,無法拒絕,任他跟着。

快到家門口時,黃荊看見奶奶已經在門扣眺望了,她快步走着,又大聲喊奶奶。

“女子!怎麽這麽晚呀,天都暗了,夜悄悄的,嚇人呀,我還以為你是不是路上有什麽事,準備鎖門去找你了。”

“不是……我是很朋友聊着天,忘了時間。”黃荊虧心地說。

“噢噢,那好啊,朋友時後面那個小仔嗎?叫來一起吃飯吧。”

黃荊轉頭一看,這人怎麽停在哪裏不過來,石頭似的釘在原地。

她揮揮手,喊他名字,叫他過來,聲音清亮,驚起了路邊黃荊樹葉下面低飛的蜻蜓。

他誠惶誠恐地走過去,叫黃荊的奶奶,“奶奶好。”

“呀,多懂禮數的小仔,來家裏吃飯,晚點奶奶送你回家,不叫你家裏人打罵。”王槐影笑得開懷,走在前邊,叫兩人把書包放在腳凳上,湃手吃飯。

黃荊推推他,讓他放書包,然後帶他去井邊,兩人換着壓水洗手,随後上桌吃飯。

菜上齊後,天色有些暗了,黃荊拔下開關繩,房梁上的橘黃色燈泡亮起來,燈光映在碗筷和飯菜上,暖乎乎的,看得老少三人都舒心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