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荊成喬 第 5 章

第五章

黃荊這一周過得很平安,王力鵬一行人雖然會在經過她身邊時陰陽怪氣地哼哼兩下,但止步于此。

平安聽上去并不稀奇,但也是相對而言的。

于黃荊而言,沒有危險降臨,用平安這個詞來形容再合适不過。

晚上,她躺在上鋪的小床上,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為難得的寧靜生活感到慶幸,甚至因為心情過于晴朗,導致有些失眠。

她偏頭朝向宿舍牆上的磨砂花紋玻璃,盯着窗外透進來的微白的亮光,莞爾而笑。

植成喬這邊,就沒有這麽輕松了,他在心裏盤算一項計劃,目标是改變兩人的學校生活。

遲早擺脫痛苦的人生,不是一句大喜之時無意說出的戲言。

在痛苦和孤寂中浸泡久了的人,才會明白其中的決心。

擺脫痛苦是遙遠而空洞的龐大計劃,需要具體而微地實現,植成喬的第一步是擺脫一個人。

讓那個狂妄野蠻的男生,感受一下別人的痛苦,或者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慌,最好比所有人都卑微害怕,才能終止他不被敲定的罪行。

他上課也在打算,下課也在思考,走在路上都在琢磨。

一天旁玩,他在宿舍走廊上靠着胳膊,無意間看到隔壁寝室的玻璃瓶摔下一樓,遭來一樓幾間宿舍成員的唾罵時,他想出了第一個備選方案。

瓶子在地板上“嘭”得一聲裂開,碎片朝着四處飛散,走廊沿的幾位同學馬上仰着頭大罵,也有人心有餘悸地檢查自己的身體,确認沒受傷才帶着僥幸又震怒的心情加入咒罵行列,連常常疏忽職守的宿舍管理員都上樓來詢問批評。

這個學校也不是什麽惡事都可以瞞住啊,也有事情不會被忽略,想獲得關注度,也沒那麽麻煩……

植成喬已有成算在心,又開始琢磨什麽樣的時機最适合進行——才能剝掉王力鵬狐假虎威的肮髒外皮。

要快,也要一擊即落,為黃荊,也為兩人純粹一些的校園生活,以及想象中幹淨自在的人生。

周五午休期間,王力鵬在八班的走廊上站了很久,滿心的不順。

上周,他吆喝幾個人一起,把黃荊綁在了田徑場旁邊的樹根上,本想着當天下午第一節課結束之後去說兩句話,再把她給放了,自己玩夠了,也稱心如意,結果,她居然自己回來了。

肯定不是于曉靜幫了她,她裝瞎充聾不是一天兩天了,她怎麽敢?

再想到上個禮拜天,有個男的跟在黃荊屁股後面殷勤賣弄的樣子,他就滿心煩躁。

他希望全世界都和自己一樣讨厭黃荊。

最好像他一樣,讨厭她的忍讓和脆弱,也讨厭她的沉默與堅韌,更讨厭她裝作與衆不同的善良。

這麽個破地方,裝個善良的樣子給誰看呢?倒顯得別人奸惡。

沒有這樣的人,那就人人一樣奸惡,誰也別在精神上看不齊誰。

……

最初,王力鵬根本不想招惹這樣一個沒什麽人在意的女生,他不會在她身上得到什麽,也不會因為這樣的人失去什麽。

只是某一天,他在樓梯間攔住了回教室的于曉靜,憋着勁要和她告白,因為她是這層樓最漂亮的姑娘,但于曉靜躲躲閃閃、遮遮蓋蓋,躲他跟躲毒蟲一樣。

王力鵬寧可被堂而皇之、義正言辭地拒絕,起碼是一樁能說得出去的佳話,誰說落空的愛意不是真心呢?

但是,他絲毫不能接受被人畏畏縮縮地躲避,再想到之前也有幾次自讨沒趣,一瞬間惱羞成怒,不幹不淨地對于曉靜進行人身攻擊,罵她假模假式、嘲她等着小白臉來舔,說得她淚流不止,渾身顫抖。

他堵着她,不準她走,作勢要貼上去。

如果真要進行“罪行”陳述,王力鵬也說不上原因。

那份單方面的虛榮心被毀,對于輕浮暴躁的他而言,就是天大的冤枉了,他還想通過下三濫的手段來證明自己那點喜歡的神聖性,以及不可輕視。

誰知那天黃荊聞聲從教室裏跑出來,走向兩人,不自量力地推開他,還牽着于曉靜上樓。

走廊上有各個班的學生,到處都是人看着,王力鵬自構自建的自尊與權威,接連被兩個小丫頭片子踩在地上。

他怒極反笑,頂腮沖上樓梯,一把拽下黃荊。

黃荊在踉跄中被扯回樓梯口的平地,一言不發地盯着王力鵬,她沒有向他一樣憤怒,這種态度更顯得他在虛張聲勢、自導自演,也更令他憤怒。

于曉靜性格軟弱,覺察到黃荊拉自己的那只手力量變大時,仿佛被針紮了,途中慌亂地松了手,原本人還停在樓梯中間,側着身子往後看,看見黃荊被被王力鵬抓着對峙時,又趕忙遠離,回到了走廊上,終于退到安全地帶的她松了口氣。

在這一刻,黃荊走入了沼澤地,她被扔到了水岸邊。

王力鵬背靠着粉色的水泥樓梯,睥睨着黃荊說,“跟你有雞毛關系,你個癫婆瘟鬼,跟你他媽的有他媽什麽關系……”

更多穢亂肮髒的話語充斥着樓梯間,黃荊卻無甚反應,像在看一個氣急敗壞的跳梁小醜。

她的沉默點燃了王力鵬暴力因子的引線。

所有人都抱着八卦心态觀望之時,王力鵬忽然發狠,揪住黃荊的校服衣領,制住她壓在牆角,警告她:“你自找的。”

他另一只手擡起時,有老師循聲過來,呵斥道,“上面的同學,在幹嘛,趕緊回教室準備自習!”

然後那位老師走了,呵斥聲漸遠。

衆人在唏噓聲中作鳥獸散,黃荊的雙手在褲縫邊緣向後緊握着,看着走廊上轉身又消失的同學們,頓感灰寂害怕,下眼周都憋紅了。

王力鵬終于看到了她的驚懼,仿佛感到了什麽比賽的冠冕落在他頭上。

他自然得意,這才松了手,往後一看,樓梯上連只雀影都沒有。

“裝個屁啊,神經病,呸!”王力鵬翻着白眼轉過來。

“我記住你了,你也記住我,你不會有好日子過了。”他以戰勝者的姿态俯視黃荊。

王力鵬大搖大擺地上樓梯,踩着一級又一級臺階,忽然背着傍晚本就灰暗的弱光轉身,沖角落裏還心有餘悸地黃荊吹了聲口哨,拗出一副憐憫又不值的語氣,陰森森地說道,“你看,于曉靜松開了你,現在也沒有等你啊,她倒是不怕我在這裏跟你表白?或者給你兩巴掌?所以你剛剛裝個屁的好人?真是賤得不明不白,呸——”

他用力甩着頭啐了一口,仿佛還沒息怒。

黃荊盯着走廊的上檐,看着已經暗下來的天色,感覺到巨大的痛楚湧上喉頭。

良久過後,她從前門走到原本講桌旁的位置,朝于曉靜的座位看去,想看看她怎麽樣了。

黃荊轉過去,馬上和于曉靜雙目交彙,但她像看見毒蛇一樣猛然低下頭,把書翻得皺起,躲命似的。

黃荊才反應過來,王力鵬說的話并不全是廢話。

她确實賤得不明不白,也十有八九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

王力鵬心裏的場場好戲,黃荊一概不知。

周五最後一節課是班會課,吳東生在黑板上寫了個“夏日防溺主題班會”幾個大字,叫班委幫着發防溺水告知書,又叫同學幫忙在教室後門擺拍了幾張,就讓大家上自習了。

黃荊收拾好東西,邊做作業邊等下課。

現在練習冊上的習題她大概只能做對個五六成,遇到點難題就不會寫了。

班會課結束的前幾分鐘,教室裏充滿了蠢蠢欲動的氣息,黃荊照例要等十分鐘再走,沒在意別人的動作。

下課鈴一響,書包擦過木桌抽屜的聲音不約而同地響起來,有急有緩,黃荊站起身關窗。

玻璃窗有些老化了,每次拉着生鏽的月牙鎖開窗、關窗的時候,黃荊都能聽到整塊玻璃發出搖晃松動的聲音,并不是很誇張,但關窗的人能一五一十地聽見。

哪天稍微用點力,整塊玻璃都得晃下來,黃荊無聲地吐槽。

她關好窗,準備坐回椅子上收拾書包時,看見徐子元盯着她,瞬間緊張起來。

但其他四個人都離開教室了,她又松了一口氣,心想應該不會發生什麽事。

她把作業放進書包,伸手去抽屜深處拿鋁飯盒的時候,看見于曉靜朝她走來。

今天怎麽這麽多人願意看她,挺稀奇的,她一邊系編織袋的結,一邊想。

于曉靜面帶猶豫地站在她桌前,柔聲問道:“阿荊,我們一起回家吧?”

那一天已經很遙遠了,和這個稱呼一樣遙遠。

她留在樓梯間與王力鵬對峙,而于曉靜早早離開走廊,像是逃離案發現場。

之後,于曉靜刻意躲着黃荊,像是要和她劃清界限。

黃荊沒做錯什麽,只是被班上的不良少年盯上了,所以自然變得晦氣,令于曉靜避之若浼,生怕沾污自身。

在那之後,黃荊有很長一段時間陷入自我懷疑中,花了很久時間才确認問題應該不在自己身上。

她沒有再刻意與于曉靜打招呼,在內心宣告友誼終結。

其實她可以理解于曉靜後來的長期躲避,但一直在心裏發問:你松開手的那一刻是在害怕嗎?還是在慶幸?

自那一天以來,黃荊總是忍不住想,想不出答案,卻打不斷念頭。

……

因為是周五下午,校園裏的歡聲笑語更熱烈,聲音傳到三樓,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屏障。

黃荊把飯盒塞進書包,拉上拉鏈,盯着書包鼓起來的一角回答她,“不了,我想走路回家。”

于曉靜自我掙紮了一下,又說,“我也可以不坐車……”

“你是覺得我要解脫了嗎?但未必啊,他們只是這周沒找我麻煩而已,明天、下周、下半個學期,多的是機會。”黃荊不清楚她的來意,也不想了解,直接拒絕。

于曉靜不死心,她以為只要自己示好示弱,黃荊一定會欣然接受,然後兩人順勢重歸于好。

她還想說什麽,黃荊直接站起身,說自己要走了。

她好像不敢相信黃荊這樣狠絕冷淡的态度,遲遲沒有反應過來。

黃荊走出教室門的時候,發現有兩個人在走廊上站着,都看着她,好像在等她。

植成喬站在那,是在她意料之中的。

徐子元站在他旁邊,卻令她始料未及。但她不害怕了,因為植成喬在旁邊,她并不是一個人,哪怕被欺負,二對一也不會輸,植成喬會站在她這邊的,她有信心。

今天她的生活裏怎麽出現這麽多人?她想不通,但只是短暫地好奇了一下。

“走吧?”黃荊微微仰着頭看着植成喬。

他今天也穿着校服,但是整潔了不少,而且直直地站在走廊上,從她的角度看過去,他的肩膀恰好挨着遠處的香樟樹葉,顯得生機盎然,連黝黑的皮膚都顯得很通透。

“嗯嗯,走吧。”他連書包都沒背,走在黃荊身後,扯下她的書包背在自己肩膀上,吓得黃荊一激靈,瞪他一眼,但沒說什麽。

徐子元在八班教室門口看着這一幕,心裏很不是滋味,為什麽黃荊在這個人面前可以如此生動,表現得這樣不設防?甚至也不害怕自己了。

徐子元看見黃荊臉上的恐慌,心裏并不舒服,看見黃荊把那個男生作為依仗因而不害怕自己,心裏也不舒服。

他腦子一團漿糊,甚至沒發現,更嚴重的問題是,作為黃荊的欺淩者、痛苦的施予者,他為什麽如此在意黃荊的态度。

徐子元陷入巨大的心理空茫之中,沒精打采地回教室提書包,看見于曉靜也盯着門口,好像在懷念舊日與黃荊的友誼。

他覺得于曉靜挺沒意思的,愛做一些馬後炮的事,悔之已晚,無濟于事。

此念頭一出,他驚悚地認識到,自己這些天來的患得患失,不也是一種馬後炮行為嗎?

同一時分,不同人的心境大相徑庭。

黃荊懷着歡愉的心情,迎着夏日的午間熱風,和植成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車流如龍,行人似水,但他們卻像進入了安靜的結界,擁有加密的磁場,兩人一路聊着天走着,觸及不到外面的一點紛擾。